舞会过后,安家的小洋楼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安杰连着几天都噘着嘴,对那日的舞会经历抱怨不休,中心思想无非是江德福如何粗鄙不堪,完全不符合她对未来伴侣的想象。
“大哥,你是没看见,他那个样子,简直上不了台面!跟我跳舞的时候,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还差点踩掉我的鞋!说话更是直来直去,一点情趣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是个团长,我也……”安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安泰喋喋不休。
安泰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妻子,那位出身地主家庭、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大嫂,在一旁默默地打着毛线,偶尔抬眼看看小姑子,又迅速低下头去。
“小杰,”安泰等安杰告一段落,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江团长是战斗英雄,行伍出身,自然不像学校里那些文绉绉的老师,或者……欧阳懿那样的人。”他刻意提到了欧阳懿的名字,眼角余光瞥向坐在窗边看书的安欣。
安欣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那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安泰继续道:“现在是新社会,讲究的是革命感情。江团长根正苗红,年轻有为,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攀这门亲事。你呀,别太挑剔了。”
“我挑剔?”安杰拔高了声音,“大哥,难道你愿意我嫁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以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吗?”
“话不能这么说。”安泰放下茶杯,语气严肃了些,“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人品可靠,能护得住家。江团长那样的人,实在,靠得住。至于情趣什么的,那是锦上添花,不能当饭吃。”
安杰还想反驳,安泰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再想想。你也冷静一下,别太任性。”
安泰所谓的“再想想”,其实心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弯。安杰的态度如此鲜明,强逼她嫁给江德福,以她的性子,婚后必定怨气冲天,不但于家庭无益,恐怕还会得罪江德福,那就得不偿失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边的安欣。
安欣安静得像一幅画。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低着头,脖颈纤细白皙,神情专注而恬淡。比起安杰的张扬任性,安欣的沉静懂事更让安泰觉得可靠。而且,他回想起舞会上江德福看安欣的眼神,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最直接的欣赏和渴望
“或许……换个人选,效果会更好。”安泰心中暗道。安欣虽然心里可能还念着欧阳懿,但她识大体,为了这个家,或许会做出牺牲。更重要的是,安欣有文化,性情温婉,更能理解和包容江德福,也更能维系好这段婚姻关系,从而为安家带来长久的稳定。
几天后,安泰寻了个机会,单独和安欣谈了一次话。他没有在客厅,而是把安欣叫到了相对私密的书房。
“欣欣,坐。”安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比平时更加温和。
安欣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心里隐约猜到大哥要说什么。
“欣欣,家里现在的情况,你都清楚。”安泰开门见山,语气沉重,“父亲那边……是指望不上了。我们成分不好,你大嫂娘家是地主,你……之前和欧阳懿走得近,他现在又是那个情况。这些,都是咱们安家的包袱。现在外面风声越来越紧,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安欣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江德福团长,”安泰提到了这个名字,仔细观察着妹妹的反应,“是个实在人,也是条真正的汉子。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有好感。”
安欣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脸颊微微泛红。“大哥,我和江团长只见过一面,谈不上……”
“一面就够了。”安泰打断她,“男人的心思,有时候很简单。江团长是个直性子,他看上你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小杰那边……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是万万看不上江团长的。强扭的瓜不甜。”
安泰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恳切:“欣欣,你一直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大哥知道,这样跟你说,对你很不公平。你可能……心里还有别人。但是,欧阳懿现在这个家庭成分自身难保,你跟他,不会有结果的。就算为了他好,你也应该跟他划清界限。”
“可是……”安欣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想说自己对江德福并没有那种感情,想说她和欧阳懿之间……但那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可是了,欣欣。”安泰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悲凉,“安家需要一棵大树来遮风挡雨。江德福就是那棵大树。嫁给他,不仅你能有个好归宿,安杰、我、你大嫂,甚至……欧阳懿,或许都能因为这份关系,过得稍微安稳一些。这不仅仅是你的婚姻,这关系到我们一大家子的安危。”
“道德绑架”这个词,安泰不会说,但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压在了安欣的心上。她看着大哥疲惫而焦虑的眼神,想起大嫂平日里的胆战心惊,想起妹妹安杰虽然任性却也不该承受风雨,甚至想起那个身陷困境、音讯全无的欧阳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她个人的那点小小的情感,在那庞大的、关乎家庭存续的现实压力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牺牲她一个,换取全家的安宁,这笔账,在安泰看来,是值得的,甚至是必须的。
安欣低下头,良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她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她感觉胸口闷得厉害,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拒绝吗?她有什么资格拒绝?又凭什么能扛起整个家的未来?
最终,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绝望,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大哥,我……知道了。为了家里,我……愿意。”
说出“愿意”两个字时,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尖锐地疼。那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也是对未知命运的一种屈服。
安泰看着妹妹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也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他拍了拍安欣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欣欣,委屈你了。但大哥相信,江团长是个好人,你会幸福的。”
幸福?安欣在心里苦笑。对她而言,幸福或许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此刻,她只是安家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上,一枚被用来稳定船身的压舱石。
而与此同时,军营里的江德福,正对着一本崭新的字典和字帖,笨拙地练习着握笔的姿势。他想给安欣写一封信,却不知从何下笔,生怕自己粗陋的文字唐突了那位如同白玉兰般皎洁美好的女子。他脑海里满是安欣温柔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变得更好、更配得上她的冲动,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还不知道,安家内部的风暴,正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他真正渴望的人,推向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