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夜突如其来的驾临。宝鹃连着好几日都心神不宁,做事时常出错,看向安陵容的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惧。
安陵容表面却恢复得极快。
她依旧按时诵经、抄写、刺绣,甚至比以往更沉静,仿佛那夜帝王的审视与触碰,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
唯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如今已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
皇帝的“关照”变本加厉。
赏赐不再局限于药材补品,开始涉及一些精巧的玩物、珍贵的古籍,甚至有一日,小夏子亲自送来了一盆极为罕见的绿萼梅盆景,说是皇上觉得此梅清冷孤傲,与安小主气质相合。
安陵容对着那盆姿态奇崛、幽香暗送的梅花,只是依礼谢恩,命宝鹃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摆放,并不多看一眼。
她心中雪亮,这已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近乎猫捉老鼠般的戏弄。皇帝在等她露出马脚,等她在这看似“隆恩”的步步紧逼下惊慌失措,或者……按捺不住。
她偏不。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块真正的顽石,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情丝已断,她连恐惧都感受得比别人浅淡几分,那点源于本能的惊悸,尚不足以撼动她以绝对理智筑起的心防。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紫禁城上空积聚的低气压,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化作了雷霆。
养心殿突然传出数道急旨,打破了后宫维持了数月的、诡异的平静。
第一道,以“治家不严,纵容子弟横行”为由,申饬皇后母族乌拉那拉氏,夺其家族两个重要官职。
第二道,以“窥探帝踪,交接内侍”的罪名,将祺贵人瓜尔佳氏贬为常在,迁出储秀宫,禁足于北五所一处偏僻宫室。旨意措辞严厉,直指其“恃宠而骄,言行无状”。
第三道,更是石破天惊——着宗人府即日圈禁果郡王允礼于府中,无诏不得出!理由是“行为不检,有负圣恩”,却未言明具体罪状。
三道旨意接连发出,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前一刻还因打压了安陵容而隐隐自得、风光无限的瓜尔佳氏,下一刻便跌入尘埃。而果郡王的圈禁,更是让所有知晓皇帝与果郡王之间微妙关系的人,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安陵容坐在窗边,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一瞬。终于……开始了。对允礼的处置,意味着皇帝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或者,他等待的“证据”已经足够。清算的名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瓜尔佳文鸳的倒台,她并不意外。此女张扬跋扈,树敌众多,家世虽显赫,但在盛怒且多疑的帝王面前,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皇帝此举,既是敲打其家族,恐怕也是为了……清场。
为她安陵容“清场”?
这个念头让安陵容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除掉了一个明面上的宠妃,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那个被圈禁的果郡王,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那么甄嬛呢?皇帝会如何对待那个在甘露寺受苦、却依旧让他恨之入骨的女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皇帝的重生,带来的不是拨乱反正,而是一场席卷一切、毁灭一切的疯狂风暴。无人能够幸免。
“收拾干净。”安陵容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水渍,声音平静无波,“不必惊慌,与我们无关。”
宝鹃看着她家小主那张在春日稀薄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的平静。这平静奇异地感染了她,让她狂跳的心渐渐缓了下来。
是啊,与小主何干呢?小主只是这延禧宫里一个病弱的、不起眼的答应。
安陵容知道,皇帝对允礼动手,意味着他不再顾忌名声与前朝议论,也意味着,他对甄嬛的“收网”行动,恐怕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而她这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被皇帝格外“关注”的安答应,在这盘棋局中的位置,也变得愈发微妙而危险。
这日清晨,安陵容刚用罢一碗清粥,小夏子便带着两名小太监来到了延禧宫。与往日的温和不同,他今日脸上虽仍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语气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安小主,皇上口谕,请您即刻前往养心殿见驾。”
宝鹃手中的帕子瞬间掉落在地,脸色煞白。安陵容心头亦是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以这种不容拒绝的、直接传召的方式。
“嫔妾遵旨。”她起身,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容嫔妾更衣。”
“小主请便,奴才在外等候。”小夏子躬身退至殿外。
安陵容换上了一身最素净、最不起眼的浅青色宫装,未佩戴任何首饰,长发只用一根银簪简约绾起。她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可能泄露的情绪压入心底深处。
前往养心殿的路,漫长而压抑。宫道两旁的侍卫似乎比往日更多,眼神锐利。阳光照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
踏入养心殿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安陵容的胃部一阵翻搅。她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依礼跪拜:“嫔妾安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声,以及书案后那道深沉而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压迫感。
良久,上方才传来雍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平身。”
“谢皇上。”安陵容起身,依旧垂首侍立。
“抬起头来。”
安陵容依言抬头,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皇帝胸前龙袍的团龙纹饰上,不敢再往上移半分。
雍正打量着跪在下面的女人。素衣淡容,身形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却在他接连的试探与压力下,稳得像一块磐石。这份定力,绝非凡俗。
“安氏,”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你入宫三年,称病三载,不争不抢,安分守己。朕,很好奇。”
安陵容心头警铃大作,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久病之人的虚弱与恭顺:“嫔妾愚钝,资质平庸,唯知恪守宫规,静心养病,不敢有负圣恩。”
“不敢有负圣恩?”雍正重复了一遍,语气陡然转冷,“朕赏你药材补品,赏你珍玩古籍,甚至亲自探视,你却始终这般……油盐不进。安氏,你告诉朕,你究竟是真病,还是……心里有鬼?”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直刺安陵容心口。她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穿透。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视线,努力让眼神保持空茫与无辜:“皇上明鉴!臣妾不敢欺瞒圣上!臣妾确是自幼体弱,入宫后水土不服,以致沉疴难起。皇上厚赏,臣妾感激涕零,只是病体缠绵,实在无力承受更多恩泽,唯有静心将养,盼早日康复,方能报答皇上万分之一。”
她的话语恳切,姿态卑微,将一个久病无宠、惶恐不安的低位嫔妃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雍正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闪烁、心虚,或者……属于前世那个安陵容的痕迹。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看似真诚的惶恐,以及惶恐之下,那深不见底的、令他烦躁的空寂。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般步步紧逼,若她真是重生者,伪装到如此地步,心机之深沉,恐怕已非常人所能及。
或许,是他多疑了?前世那个拧巴小气的安陵容,或许真的在这场大病和家族变故中,彻底磨灭了心气,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安陵容屏住呼吸,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皇帝的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恐惧。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雍正忽然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罢了,你回去吧。”
安陵容如蒙大赦,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再次跪拜:“臣妾告退。”
她起身,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养心殿。直到走出殿门,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她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小夏子候在门外,见她出来,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脸:“奴才送小主回宫。”
安陵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不敢劳动夏公公。”
她扶着朱红的宫墙,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延禧宫的方向走去。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知道,这一次,她侥幸过关了。
但皇帝心中的疑窦,绝不会因此而完全打消。
那悬在头顶的利剑,只是暂时移开,并未消失。
而她,必须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里,找到真正能保全自身与母亲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