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偶遇之后,延禧宫的日子似乎并未发生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皇帝的赏赐依旧按时按量,太医请脉也依旧勤谨,只是那医士开的方子里,似乎多了几味宁神静心的药材,剂量温和,仿佛真的只是针对她这“忧思过甚”的病症。
安陵容照单全收,按时服药,神情举止与往日并无二致。唯有宝鹃,在无人时,眉眼间会掠过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那日梅林中皇帝审视的目光,以及小主回来时掌心那不易察觉的微湿,都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安陵容却比她沉静得多。她深知,皇帝的疑心一旦种下,绝不会因一次看似寻常的偶遇而打消。相反,那只会让他更加关注。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惶恐,而是将“久病体弱、无心争宠、安分守己”这十二个字,刻入骨髓,融进行动,变成一种无懈可击的本能。
她甚至开始抄写佛经。不是为了祈求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行动有迹可循,且合乎一个“久病”嫔妃应有的状态。她抄写时极为专注,字迹工整平稳,毫无锋芒,一如她想要呈现给外界的样子。
养心殿内,雍正看着暗卫送来的最新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安陵容近期的所有动向:每日诵经半个时辰,抄写《金刚经》或《心经》数页,刺绣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多在静坐或卧床。饮食清淡,按时服药,与宫女宝鹃交谈极少,内容无非是日常起居。其母林秀在京中依旧深居简出,与松阳安家似已彻底断绝往来。
一切看起来,依旧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雍正放下密报,手指敲击着桌面。他想起梅林中那张冷寂的脸,那双空无的眼睛。若她真是重生者,如此收敛锋芒,倒也说得通。但若她并非重生,只是一个因家变、因病弱而心灰意冷、性情大变的普通女子呢?
他并非没有这种怀疑。前世的安陵容,小家子气,敏感易妒,手段也算不上高明,若非皇后提携和自己一时兴起的逗弄,恐怕也爬不到妃位。今生这般彻底的转变,若非经历过剧变,实在难以解释。
“苏培盛。”他忽然开口。
侍立在一旁的苏培盛心头一跳,连忙躬身:“奴才在。”
“朕记得,内务府前些日子呈报,江宁织造新进了一批软烟罗,轻薄透气,最适合夏日所用。”雍正语气平淡,“去挑几匹颜色素净的,给延禧宫安答应送去。”
苏培盛愣了一下。软烟罗是极名贵的衣料,连皇后和如今正得宠的祺贵人都尚未赏赐,皇上竟先想起了那位病弱的安答应?他不敢多问,连忙应下:“嗻,奴才这就去办。”
“还有,”雍正补充道,“告诉她,朕念她病中畏热,特赐此料裁衣。让她……好生将养。”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苏培盛领命而去,心中却是疑窦丛生。皇上对这位安答应,态度实在太过古怪。说是恩宠,却从未召幸,甚至连面都只见了那么一回。说是冷落,赏赐关怀却接连不断。
赏赐送到延禧宫时,安陵容正在抄写佛经。看着那几匹流光溢彩、轻薄如烟的软烟罗,她搁下了笔。
宝鹃脸上露出喜色:“小主,这可是极好的料子!皇上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
安陵容的目光在那华丽的布料上停留片刻,伸手轻轻拂过,触感冰凉丝滑。她收回手,淡淡道:“皇恩浩荡。仔细收起来吧,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小主不选一匹做件新衣吗?”宝鹃有些不解。
“病体未愈,不宜奢华。”安陵容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收好便是。”
宝鹃只得依言将那几匹软烟罗收入箱笼最底层。
安陵容垂眸,继续抄写。皇帝的赏赐,一次比一次名贵,一次比一次“贴心”。这绝非好事。这更像是一种持续的试探,试探她的反应,试探她的欲望,试探她是否真的如表现出的这般无欲无求。
她必须接得住,还必须接得毫无破绽。
与此同时,前朝后宫的清洗仍在继续,只是方式变得更加隐秘。一位与已故敬妃娘家有姻亲关系的吏部官员,因“考评不公”被罢黜。两个曾在端妃宫中伺候过的老太监,“因年老体弱”被放出宫,却在归乡途中“遭遇山匪”,尸骨无存。
瓜尔佳氏祺贵人风头更劲,其父在前朝也因“办事得力”屡受嘉奖。她似乎认定了安陵容这个“病秧子”毫无威胁,偶尔在宫中遇见(虽安陵容极力避免,但总有避无可避之时),甚至会施舍般地投来一瞥,那眼神混合着怜悯与不屑。
安陵容一律视而不见,行礼,离开,动作流畅而疏离。
她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随时可能倾覆,却始终沿着自己既定的轨迹,在一片血色与猜忌中,顽强地维持着那份异常的平静。
这平静,在雍正看来,却愈发显得刺眼。
他站在养心殿的窗前,望着阴沉的天色。暗卫对安陵容的监视毫无进展,苏培盛那边也暂时抓不到大的错处。甘露寺的甄嬛依旧在受苦,果郡王那边也暂时没有异动。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僵持。
但这种僵持,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需要打破这种僵局。
无论是用更直接的手段试探安陵容,还是……加快对甘露寺那边的“收网”速度。
他转身,目光落在龙案一角,那里放着暗卫刚刚送来的、关于果郡王近日行踪的密报。
允礼……似乎,快要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