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带着皇城根下特有的肃穆与繁华气息
安陵容搀扶着母亲林秀走下马车,寻了一处干净僻静的客栈落脚。她们租赁了一个小院,虽简陋,却胜在清静。
“容儿,这京城地界,花费甚大……”林秀看着女儿取出银钱付了租金,面露忧色。她一生困于松阳后宅,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觉得步步艰难。
“娘,无需忧心。”安陵容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焦躁。她安置好母亲,便取出早已备好的绣架和寻常香料。“女儿自有计较。”
接下来的日子,安陵容深居简出。她白日里飞针走线,一方素帕在她指尖能生出栩栩如生的缠枝莲或凌云翠竹,针脚细密匀称,意境清远,远超寻常绣娘。
偶尔,她也会调制一些安神静气的寻常香丸,用料简单,胜在气味清幽干净,不带半分媚俗。她将这些绣品和香丸交由客栈老板娘代售,只说是家乡手艺,换些银钱度日。
那老板娘初见安陵容容貌,便是惊为天人,再见其手艺,更是赞叹不已。这些绣品香丸因样貌清雅,价格公道,竟颇受一些喜好风雅的文人或寻求心静的女客青睐,所得银钱,足以支撑她们母女二人在京中度过选秀前及之后学习宫规的时日。
林秀见女儿沉稳若此,心中稍安,却也隐隐觉得女儿自病愈(她以为安陵容临行前是病了一场)后,性子变得过于清冷,眉宇间总似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再无少女应有的娇憨之态。她只道是家中变故所致,心中酸楚,更添怜惜,每日只默默为女儿打理起居,不多言语。
选秀之期转眼便至。
紫禁城,神武门外。一众待选秀女锦衣华服,环佩叮咚,皆是精心打扮,力求在帝王太后面前留下惊鸿一影。
唯有安陵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浅碧色旗装,鬓边别无珠翠,只簪着一朵母亲清晨为她采摘的、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她身姿纤弱,立在人群边缘,低眉敛目,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以及那张即便素面朝天也难掩绝色的容颜,反而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打量。
前世,她在这里,因寒酸被夏冬春当众羞辱,因甄嬛出手解围并赠予海棠花而心生感激,命运由此拐弯。今生,她刻意避开了与甄嬛相遇的时机,独自一人静立角落,如同不起眼的水珠,渴望融入人海,悄无声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哟,这是哪家的小姐?穿得如此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安陵容抬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夏冬春。依旧是那般张扬跋扈的模样。
若是前世,此刻她早已羞愤难当,手足无措。但如今,她心中空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只是平静地看向夏冬春,目光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清冷,淡漠,无悲无喜。
夏冬春被她这般眼神看得一怔,那准备好的讥讽话语竟卡在了喉间。这女子的眼神,太奇怪了,没有恐惧,没有羞愤,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太监唱名声起,秀女们依次入内。夏冬春悻悻地瞪了安陵容一眼,终究没再继续挑衅,扭身走了。
殿选之时,雍正帝高坐其上,神色端凝冷肃,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帝王气度。太后端坐一旁,面容慈和,目光却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审视。
安陵容垂首静立,听着一个个名字被叫到,或留牌子,或撂牌子。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她依言上前,跪拜行礼,动作标准,姿态柔婉,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温和响起。
安陵容缓缓抬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天颜。然而,就在她抬头的刹那,殿内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眼前的少女,肌肤莹白胜雪,眉眼如远山含黛,琼鼻樱唇,组合成一张清冷绝尘的面容。她身姿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偏偏气质沉静如水,那份柔弱与淡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独特的气韵,既不显媚态,又不失恭敬。
太后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与讶异。她见惯了后宫争奇斗艳的美人,或明媚,或娇艳,或端庄,却少见这般如同空谷幽兰、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尤其那双眼,清澈见底,却空洞得让人心惊,仿佛看破了红尘万丈,无爱无憎。
“可曾读过什么书?”太后问道,语气比方才问其他秀女时更添了几分探究。
安陵容依着前世记忆,声音清越而平稳,带着一丝天然的柔弱:“回太后娘娘,臣女愚钝,只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女则》、《女训》,不敢妄言诗书。”
她深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深宫之中,过早显露才华并非幸事。尤其,她今生只想做个透明人。
雍正帝对这类问答素来不甚在意,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家世显赫或容貌秾丽的秀女身上,意在平衡前朝。
但安陵容的容貌气质实在出众,他亦多看了两眼,觉得此女虽美,却似一块冷玉,少了些鲜活气,并非他素日偏好的类型。
他更看重女子的才情与性情,或是……与纯元相似的影子。此女,似乎两者皆不沾。
就在这时,殿外微风拂入,吹动了安陵容鬓边那朵玉兰花,花瓣轻颤,更衬得她人比花娇,楚楚动人。她下意识地伸手,极轻极快地扶了扶花梗,动作优雅自然。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了太后眼中。太后素喜沉稳守礼、姿态美好的女子,见安陵容在御前不失仪态,容貌性情又合眼缘,加之那扶花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然的柔弱风致,恰如风中细柳,我见犹怜,便生了些许怜惜之意。这后宫之中,多是争强好胜之辈,添一个这般安静柔顺的,或许并非坏事。
“皇帝觉得如何?”太后侧首问道。
雍正帝目光掠过安陵容,无可无不可:“既是皇额娘看着好,便留牌子吧。”
于他而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此女家世低微,容貌虽佳却性情冷清,料想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一道朱批,决定了安陵容今生命运的走向。
“安陵容,留牌子,赐香囊。”
她叩首谢恩,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起身,退下,步履从容。没有前世得到机会时的惊喜与惶恐,也没有对未来的茫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接受。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踏入宫门,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走出殿门,阳光有些刺眼。她目不斜视,径直向着宫外等候的母亲走去。
她未曾注意到,在远处廊下,一道探究的目光曾短暂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甄嬛。甄嬛亦入选,正与沈眉庄站在一起。她看着安陵容独自离去的背影,觉得此女气质独特,容颜绝美,却似笼罩在一团迷雾中,那份疏离,让人难以接近。
“眉姐姐,你可见过那位安秀女?”甄嬛轻声问。
沈眉庄:看她独自一人,想必家世寻常。只是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甄嬛点头,心中却并无上前结交之意。那人周身散发的清冷,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安陵容回到客栈,林秀得知女儿入选,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女儿有了前程,担忧的是那深宫似海,女儿这般性子,如何生存?
“娘,”安陵容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她的手亦是微凉,“不必担心。女儿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日后,我们便在京中安稳度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中的笃定,奇异地安抚了林秀不安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是宫中派教习嬷嬷教导规矩的时光。今生没有和甄嬛相识,她自己租了个一进宅子和母亲居住
安陵容前世早已将这些刻入骨子里,此刻做来,更是行云流水,规行矩步,挑不出一丝错处。她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包括那位被派来教导她的、曾姑姑。
曾姑姑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秀女,或骄纵,或怯懦,或心思活络,却少见安陵容这般。她容貌绝世,本该是锋芒毕露的资本,偏偏将自己收敛得如同影子,那份沉静,几乎到了死寂的地步。
曾心中暗忖,此女若非真的心性淡泊,便是城府极深。
安陵容并不在意他人如何想。她按部就班地学习,靠着刺绣和售卖寻常香丸维持生计,积攒银钱,为母亲日后在京中长期生活做准备。
她绣的花鸟更加灵动,却不再绣那些寓意荣华富贵的牡丹凤凰,只绣些山水竹兰,清冷孤高,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期间,她收到萧姨娘的来信,表明了安比槐在松阳病重瘫痪的消息,林秀垂泪,她却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家中事务就让萧姨娘看着安排,那些奴仆和买来的姨娘安排该发卖的发卖,其他再无他言。
母女二人,仿佛真的与那个远在松阳的“家”彻底割裂。
终于,宫规学毕,入宫的日子到了。
两母女依依惜别,临出发的前一天给母亲林秀买了签死契的嚒嚒照顾
内务府分配宫室,安陵容依旧被安排在了延禧宫的偏殿。
再闻此名,安陵容心中空寂,无恨无怨。延禧宫,前世她在此挣扎、凋零,今生,她只愿在此,做一个真正的隐形人,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直至白发苍苍。
她带着简单的行囊,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那座熟悉的宫苑。朱红宫墙,琉璃碧瓦,隔绝了外界的天光,也隔绝了她与尘世最后一点温暖的牵连。
踏入延禧宫门的那一刻,她抬眸,望了一眼四四方方的天空。
天色,是那种熟悉的、宫廷特有的,被高墙切割后的、带着压抑的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