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这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状态下,又滑过月余。
上官飞彻底融入了林府“客卿”的角色。他话不多,存在感却极强。白日里或是巡视,或是在东厢院中练刀,那沉雄霸道的刀意,即便隔着院落,也让人心生凛然。傍晚时分,他偶尔会出现在花园,依旧沉默,但小林安已会主动抱着新得的玩具跑过去,叽叽喳喳地说着孩童的趣事,他只是听着,偶尔抬手,极轻地拂去孩子发梢沾上的草屑。
林诗音依旧忙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只是她批阅账册的书房窗棂,不知何时换上了更透光的明瓦;她惯用的那方歙砚,旁边总有一盏清水,温度恰好的墨块置于其侧;甚至连她夜间调息运功时,府内巡夜的路线都会悄然避开正院,留下一片绝对的静谧。
这些细碎的改变,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
林诗音正在房中打坐,幽冥宫内功行至紧要关头,一丝阴寒之气却陡然失控,逆冲心脉!她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沁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抖,竟连出声唤人都做不到。
就在她以为要受内伤之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上官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本就未曾安睡,或是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他一眼便看出林诗音的窘境,神色一凝,瞬间掠至她身后,毫不犹豫地一掌抵在她背心灵台穴上。
一股精纯雄浑、却又带着奇异温和的暖流,如同汩汩温泉,涌入她冰冷的经脉。那暖流并非强行镇压她阴寒的内力,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引导、梳理,将那股逆窜的寒气缓缓化去,归入正轨。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林诗音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红润,紊乱的气息也平稳下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只手掌传来的、稳定而强大的力量,以及那力量中蕴含的小心翼翼的克制。
危机解除。
上官飞缓缓收回手掌,气息微喘,额角也见了汗。以他的功力,助人疗伤本不该如此,显是方才生怕伤到她,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控制力道。
林诗音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道谢。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运功后的沙哑,“一直留意着我这里的动静?”
上官飞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你内力偏阴寒,行功时若无人护法,易生险情。”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以往……是我疏忽。”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指的是失忆时懵懂无知,还是恢复记忆后迟迟未曾表明心迹的蹉跎?
林诗音缓缓转过身,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回避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曾充满野心与算计,也曾布满茫然与依赖的眸子,此刻在跳动的烛火下,只剩下坦然的关切与一种沉淀下来的、深沉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是那个只会隐忍垂泪的林诗音时,也曾盼望过能有这样一个人,在她需要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上官飞,”她叫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上官少主”或客套的“阁下”,“你留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林安,还是为了……她?
这句话在她心中盘桓许久,今夜,终于问出了口。
上官飞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起初,或许是为了孩子。”他承认得坦荡,目光却牢牢锁住她,“但现在不是了。”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气息却灼热。
“诗音,”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与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我知道,你我从开始便充斥着算计与利用。我失了忆,你利用我稳住局面,延续血脉;我恢复了记忆,也曾权衡利弊,想过抽身而退。”
“可是,”他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野狼峪看到你遇险,我控制不住自己;看到我爹上官金虹带人欺上门来,我宁愿抛下一切,也不愿你们母子因我受半点委屈;看到你方才内力反噬,我……”
他顿住,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留下,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因为,这里有你。”
“我想留下来,护着你,守着孩子。不是以客卿的身份,而是以……夫君的身份。”
“我知道这要求太过奢望,你若不愿,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林诗音伸出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药草香气。
上官飞浑身一震,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林诗音仰头看着他,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柔软的光芒。有审视,有犹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冰雪初融的痕迹。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
良久,她收回手,转过身,走向内室。在珠帘前,她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上官飞耳中:
“东厢院……太空了。”
说完,她掀帘而入,身影消失在珠帘晃动的光影里。
上官飞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终于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冲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转身,望向那晃动的珠帘,胸膛剧烈起伏,眼底迸发出璀璨的光彩。
空了的东厢院……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那扇门,掀帘而入。
内室里,红烛高燃,林诗音背对着他,站在床榻边,似乎正在解开发髻,动作有些缓慢。
上官飞走到她身后,伸出手,却没有立刻碰触她,只是悬在半空,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诗音的动作停了停,没有回头,也没有抗拒。
他终于缓缓地,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坚实而有力,胸膛宽阔而温暖,将她整个人圈禁在一方安稳的天地里。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林诗音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在他稳定而温暖的气息包裹下,渐渐放松下来。她闭上眼,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敲打在她的背心,也敲打在她冰封许久的心湖上。
“诗音……”他在她耳边低唤,声音喑哑,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林诗音没有应声,只是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庭院,将世间一切纷扰与算计,都暂时掩埋在这一片纯净的洁白之下。
红帐之内,烛影摇红。
这一次,不再是任务,不再是算计,而是两个同样骄傲、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经历了无数的试探、背离与生死考验后,终于放下了所有防备,笨拙而又真切地,彼此靠近。
长夜漫漫,却不再有算计和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