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彻底败落了。
自龙啸云成了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残喘的废人,李寻欢又武功尽失、心神俱损之后,这座昔日车马盈门的探花府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林诗音的手段并未停止。她并未直接对李寻欢动用酷刑,那太便宜他,也脏了她的手。她用的是更诛心的方法。
李寻欢虽称“探花”,实则并未正式入仕,家中产业多赖祖荫及江湖朋友帮衬。林诗音执掌林氏商行后,凭借精准狠辣的商业手腕和似乎永远用不尽的金银,开始不动声色地挤压、收购李家名下的田产、铺面。
她甚至不必亲自出面,只需放出风声,林氏商行欲收购某处产业,那些原本还与李园有往来的商家、钱庄,便纷纷嗅风而动,要么压价,要么催债。李寻欢不善经营,又因龙啸云之事心力交瘁,根本无力应对。不过数月,李家几处值钱的产业便相继易主,落入林氏囊中。
银钱日益拮据,仆从散尽大半,只剩下几个念旧的老仆勉强支撑。偌大的李园,愈发空旷破败,廊柱漆皮剥落,庭院杂草丛生,再无往日气象。
李寻欢试图重拾笔墨,卖字画为生。他文采风流,字画本是一绝,以往一字难求。可如今,但凡是他的墨宝流入市面,立刻便会有人以更高价格全部收购,然后……当众焚毁。
一次,在城西书画铺前,李寻欢亲眼看着自己精心绘制的一幅《寒梅图》被一个陌生汉子丢入火盆,火焰吞噬梅枝,那汉子还高声笑道:“林东家有令,这等负心薄幸、沽名钓誉之徒的笔墨,留着也是污人眼目!”
围观者或窃窃私语,或摇头叹息,或面露鄙夷。李寻欢站在人群外,只觉得脸上像是被狠狠抽了几鞭,火辣辣地疼。他踉跄退后,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最后一点赖以维持体面的依仗,也被林诗音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他开始酗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劣质的烧刀子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肠胃,却麻痹不了心头的屈辱和绝望。身上的蓝衫渐渐变得破旧,沾染着洗不掉的酒渍和污痕,他也浑然不顾。
这一夜,风雪交加。
李寻欢揣着最后几个铜板,想去街角那家最破陋的酒肆打一壶酒。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巷子里,身形佝偻,早已不见昔日“小李飞刀”的半分风采。
巷子深处,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是几个地痞流氓,手里拿着棍棒,眼神不善。
“哟,这不是李大探花吗?”为首一人咧着嘴,露出黄牙,“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
李寻欢醉眼朦胧,试图推开他们:“滚开……我没钱……”
“没钱?”那地痞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扯他怀里那点铜钱。
李寻欢下意识地挣扎,他虽武功已废,但基本的反应还在,竟被他挣脱了。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地痞恼羞成怒,抡起棍子就朝他头上砸去。
李寻欢慌忙抬手格挡,棍子砸在他小臂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其他几人一拥而上,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他抱头蜷缩在地,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承受着这无端的凌辱。
混乱中,不知是谁,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装着不知是石灰还是别的什么灼热刺鼻的粉末,猛地朝他脸上泼来!
“啊——!”
李寻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捂住眼睛和脸。粉末灼烧着他的皮肤,剧痛钻心,眼泪混合着血水从指缝间涌出。
那几个地痞见状,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抢了他身上那点铜板,迅速消失在风雪巷弄深处。
李寻欢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痛苦地翻滚、呻吟。脸上火辣辣地疼,视线一片模糊。风雪无情地覆盖在他身上,寒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往李园的方向挪去。脸上被灼伤的地方开始起泡、溃烂,传来一阵阵恶臭。
他回到那个冰冷破败的家,那个只剩下一个昏聩废人和几个麻木老仆的家。没有人为他请大夫,也没有人过问他脸上的伤。他自己打来冰冷的井水,胡乱清洗,却只让伤口更加恶化。
几天后,高烧退去,李寻欢挣扎着爬到一面落满灰尘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恐怖的脸。原本俊朗的面容布满了凹凸不平的暗红色疤痕,从额头蔓延到下颌,眼皮外翻,嘴唇扭曲,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猛地举起拳头,狠狠砸向镜面!
“哗啦——”一声,铜镜碎裂,碎片映出他无数个破碎而丑陋的倒影。
他瘫坐在碎片之中,肩膀剧烈耸动,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穷困潦倒,容颜尽毁,武功尽失,声名狼藉。
他李寻欢,终于为他那自以为是的“侠义”和“成全”,付出了最彻底的代价。
李园彻底成了太原城里的一个笑话,一处人人绕道而走的晦气地方。昔日的车马喧嚣、宾客盈门,早已是过眼云烟。高大的门楣漆皮剥落,石阶缝隙里长出顽强的野草,连那两只石狮子也蒙了厚厚的灰,显得无精打采。
院内更是荒芜得厉害。无人修剪的花木疯长,遮蔽了路径,枯叶落了满地,也无人打扫。仅剩的两个老仆,一个耳背,一个眼瞎,不过是勉强守着这空壳子,混口饭吃罢了。
西厢那处最偏僻的小院里,偶尔会传出几声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呜咽,或是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听得人毛骨悚然。那是龙啸云。他像个活死人般被扔在硬板床上,四肢软塌塌地耷拉着,伤口在无人精心照料下反复溃烂,散发着难以驱散的腐臭。李寻欢偶尔会拖着步子进去,默不作声地给他灌些米汤或药汁,看着他扭曲丑陋的脸和空洞绝望的眼睛,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他自己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比鬼怪还要可怖几分。
林诗音再没踏足过李园。对她而言,那两个人,那个地方,都已是从她生命中彻底剜去的腐肉,不值一提。
林氏商行却是一派蒸蒸日上。凭借着雷霆手段和充足的资金,林诗音迅速整合了林家旧有产业,又开拓了几条新的商路。她用人不看出身,只看能力,赏罚分明,手下聚集了一批能干事的掌柜和伙计。不过一年光景,“林东家”的名头在太原乃至整个山西地界,都已响亮起来。
这一日,春寒料峭。
林诗音带着两个得力管事,亲自押送一批紧要货物前往邻县。马车行至一处名为“黑风峡”的险要地段,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
突然,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与凄厉的惨叫。
“东家,前面有情况!”车夫勒住马缰,紧张地回头。
林诗音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前方狭窄的山道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看衣着打扮,像是某个镖局的镖师。还有七八个黑衣蒙面的杀手,手持滴血的钢刀,正围攻着中间一个穿着锦缎蓝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显然已身受重伤,步履踉跄,手中一柄长剑勉强格挡,身上好几处伤口都在汩汩冒血,但他眼神狠厉,剑法依旧刁钻狠辣,竟是以伤换命的打法,脚下又倒下了两个黑衣人。
“是江湖仇杀。”一个管事低声道,“东家,我们绕道吧,免得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