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的偏殿,墙角有些潮湿的印记,窗棂的朱漆也斑驳了。安陵容带来的行李很少,几件素净衣物,一方绣架,一个小妆匣,里面是母亲给她准备的寻常头油和香膏。
依旧是前世的大宫女宝鹃,皇后的眼线,她正领着人收拾屋子,动作利落。她说是是内务府分来的,低眉顺眼,却不时故意悄悄打量这位新主子。安陵容只是站在窗边,看着院里那棵半枯的石榴树,没什么表情。
“小主,可要插些花点缀?”宝鹃试探着问。
“不用。”安陵容回答得很简单。
宝鹃便不再多话。这位小主话太少,人也太静,不像急着出头的样子。
安陵容确实不急。她知道,没有侍寝过的低阶嫔妃,连每日给皇后请安的资格都没有。这正合她意。她乐得待在这方小天地里,不引人注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同期入宫的,像富察贵人、沈贵人、莞常在,渐渐都有了声响。沈眉庄得了太后青睐,今生的甄嬛虽依旧称病,暗地里也偶有动静。多有高位妃嫔派人送东西关心
唯有安陵容这里,门庭冷落。
她每日里多数时间只是坐着,或是在窗下绣花。绣的是简单的兰草或是远山,颜色也淡。偶尔调点安神香,只为自己闻着心静,绝不拿出去。宝鹃起初还着急,劝道:“小主总不露面,皇上怕是要忘了。”
安陵容抬眼看看她,目光平静:“身子不爽利,强求不来。你的份例不会少。”
宝鹃便噤声了。这位小主看着柔弱,眼神却清冷冷的,让人不敢多言。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安陵容觉得胸口发堵,额角渗出细汗。这身子似乎比前世更易不适,那份“柔弱”倒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她想起前世学过的一个方子,能引发类似风寒的症状,却不伤根本。她让宝鹃按方子抓了药,悄悄煎了服下。
当夜,她便发起低烧,喉咙干痛。她没有声张,次日才让宝鹃去太医院请了位寻常太医。
太医诊脉,说是染了风寒,又兼忧思过度,开了疏散宁神的方子。
药很苦。安陵容面不改色地喝了。
她顺势以“染病恐过人”为由,彻底闭门不出。延禧宫的偏殿,越发安静得像无人居住。
消息零零碎碎传进来。夏冬春被华妃处置了;沈眉庄开始协理六宫;甄嬛在御花园遇见了皇上……宝鹃有时会说这些,安陵容只是听着,手里依旧不紧不慢地绣着她的兰草。
曾奉命来看过一次,见安陵容面色苍白,说话气弱,屋里药气弥漫,便回去如实禀报了。皇后那边只吩咐了一句:“既病着,就好生养着吧。”
如此,便再无人来打扰。
安陵容乐得清静。她按时服药,静静“养病”,靠着份例和偶尔托人带出宫变卖的绣品,悄悄在京中为母亲换了处更安稳的小院,添了两个老实仆妇。林秀来信,字里行间仍是担忧,却也说新住处很好,让她放心。
安陵容回信很简单,只说一切安好,让母亲保重。
雨下了起来,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安陵容坐在窗前,手里的针线停了。
宝鹃端水进来,低声道:“小主,碎玉轩的甄常在,前几日在御花园遇见皇上了,听说……很得圣心。”
安陵容的手指微微一顿,针尖在指腹上留下一个极小极淡的红点。她看了一眼,用帕子轻轻按住。
“是么。”她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连绵的雨丝。
延禧宫的偏殿,在安陵容刻意的“病弱”下,成了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她乐得如此。每日对着那方小小的院落,看日影偏移,听雨打芭蕉,日子仿佛凝固了。
宝鹃渐渐也习惯了这位主子的沉默。每日按时煎药、送膳,打理份例事务,偶尔说些宫里的闲话,见安陵容大多只是听着,不置可否,她便也说得少了。只是心里难免嘀咕,这小主年纪轻轻,怎么像个入了定的老僧,对外头翻天覆地的热闹,竟真能一丝不动心?
安陵容并非不动心,是她早已心死。情丝抽离,留下的是一片绝对的虚无。
此刻的她,更像一个站在戏台下的看客,台上锣鼓喧天,悲欢离合,都与她无关。她只冷眼看着,等待着自己既定的终场——平安活到老,做太妃,护住母亲。
她喝着那味道恰好的“风寒药”,这药方她前世偶然得知,能让人呈现出虚弱之态,于身体却无大碍,正好用来做长久避宠的幌子。每次喝完药,她都会静静地坐一会儿,感受着喉间残留的苦涩。
这苦味,比之前世吞下的那些苦杏仁,实在算不得什么。
宫里的消息,即便她不出门,也会通过内务府往来领取份例的太监、或是宝鹃偶尔的只言片语,零碎地传进来。
听说沈贵人进宫没多少时日就已经可以协理六宫,很是得力,风头正劲。
安陵容想起前世此时,自己还对这位“眉姐姐”怀着些许真挚的羡慕与亲近,如今心中却只有一片漠然。
她知道这份风光背后隐藏的危机,华妃不会容忍,皇后更会乐见其成。但她不会提醒,不会介入。
沈眉庄的傲骨与刚烈,注定她在这深宫里要走得艰难。
又听到碎玉轩的莞常在,病好了,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下与皇帝“偶遇”,一曲箫音,渐渐得了圣心
安陵容捻着绣花针的手顿了顿。甄嬛……这个她前世曾仰望、依赖,后又怨恨、背叛的人。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竟连一丝涟漪也无。那些纠葛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一场旧梦。她知道甄嬛即将盛宠,也知道她将来会因“纯元故衣”跌入谷底……安陵容垂下眼帘,继续绣那片未完成的竹叶。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只需确保自己不再与甄嬛有任何瓜葛,不再踏入那片泥沼。
宝鹃有时会带着几分不解说:“小主,莞常在如今可真得宠,皇上赏了好些东西呢。连带着碎玉轩的奴才都脸上有光。”她偷偷觑着安陵容的脸色,希望能看出点羡慕或急切。
安陵容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绣架上,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
宝鹃便讪讪地闭了嘴。
安陵容并非完全隔绝外界。她利用“养病”的闲暇,更加精细地刺绣。她的手艺本就极好,前世为了争宠更是钻研至深,如今虽只绣些清雅图案,但针法愈发精湛,意境也更显空灵。她让宝鹃寻了可靠的门路,将这些绣品悄悄送出宫去变卖,因绣工出众,往往能得个好价钱。所得银钱,她大部分都托人带出宫,交给了京中的母亲林秀。
林秀起初惶恐,写信来问女儿在宫中是否艰难,为何需要变卖绣品。安陵容回信只说自己一切安好,宫中份例足够,这些是闲暇所做,换些银钱让母亲在京中生活更宽裕些,也好打点上下,免得被人看轻。她嘱咐母亲安心住着,不必忧心,若有人问起,只道女儿在宫中一切平静即可。
她深知,在这深宫,没有恩宠,若再没有银钱打点,日子只会更难熬。她可以自己过得清苦,但必须保证母亲在京中能安稳度日,不受欺凌。这是她重生后,除了自身保全外,唯一的挂碍。
时间缓缓流淌,如同延禧宫角落滴漏的水珠,不疾不徐。皇帝的新宠旧爱,宫中的风波暗涌,似乎都离这里很远。华妃依旧张扬,皇后依旧宽和,新人笑,旧人叹,这一切落在安陵容眼中,都像是按着前世的剧本,一幕幕上演。
她偶尔会想起那个被她毒瘫在松阳的“父亲”安比槐。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心中并无快意,也无愧疚,就像拂去一件旧物上的灰尘,仅仅是处理掉一个麻烦。安家,于她而言,早已是前尘往事。
这一日,天气晴好,她让宝鹃将窗户开了条小缝透气。隐约能听到远处宫墙外,有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和仪仗的脚步声经过,不知是哪位娘娘正得盛宠,前去伴驾。
宝鹃侧耳听了听,低声道:“听着像是往华妃娘娘的翊坤宫方向去的。”
安陵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拿起手边一枚即将完工的香囊,里面填的是最普通的晒干茉莉与零陵香,气味清浅,仅能安神。她慢慢收着口,针脚细密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