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轻响,玉沁妜搁下笔。
她没抬头,只将手中那枚铜牌翻了个面,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蔓延开。案上奏折堆叠如山,最上面一份写着“江南织造局春贡清单”,墨迹未干,第三行却多出一道划痕——那是她方才走神时,笔尖无意带出的断线。
门外脚步极轻,几乎与沙漏落砂声同步。
门开一线,黑衣人单膝点地,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铁青色的下巴。他双手捧着一块乌木令牌,纹路如蛛网,中央刻一“刃”字。
“东六宫、西三殿、南北角楼,四十九处暗桩已布妥。”声音低哑如磨石,“死士轮守,昼伏夜出,口令每日子时更换,由属下亲授。”
玉沁妜终于抬眼:“百里爵身边八名随从,可查清底细?”
“七人为寻常侍从,家世清白,行止有录。”黑衣人顿了顿,“唯第八人,名为影十七,入宫后三次夜离宿所,最后一次往北苑枯井方向,停留约半个时辰,未携物进出。”
她指尖在案角轻轻一点:“可查其踪迹?”
“已设双线追踪,一人扮作洒扫杂役,一人混入膳食班次。另在其饮水桶中置无色香灰,若夜间再离,足印必定显现荧光。”
玉沁妜微微颔首。
她起身踱至窗畔,推开一线缝隙。夜风卷着远处更鼓吹进来,宫墙深处几点幽光忽明忽暗——那是换岗的暗哨以灯语传讯。她数了数,四十九处,皆亮。
“你可知朕为何此时布防?”她背对着那人,声音平静。
黑衣人沉默片刻:“因和亲非礼,乃战之始。”
“不错。”她转身,目光如刃,“外邦太子入我宫闱,名为皇夫,实为质子。他带的人,住的屋,吃的饭,走的路,哪一处不是刀口?朕若不先下手为强,等他反客为主,便一切都晚了。”
黑衣人低头:“属下明白。”
“还有一事。”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一个时辰前,天机楼密报,礼部侍郎裴元舟三日前夜出城,会玄国副使于慈恩寺偏院,交谈逾半个时辰,寺中老僧称二人言语隐秘,曾争执数句。”
黑衣人接过纸条,迅速扫过,随即收入怀中。
“此人常出入内廷,掌礼仪文书,可自由往来宫门。”她走到屏风前,拉开一道暗格,取出一幅宫城全图,指尖点在礼部官署位置,“你派两人,一名混入其府中做茶童,一名扮作城南书肆伙计,盯住他每日出行路线、见何人、收何物。若有信件传递,务必截取副本,原信归位。”
“是否需监听其寝房?”
“不必。”她摇头,“此人谨慎,若察觉异样,反而藏得更深。让他以为一切如常,才能诱出后手。”
黑衣人拱手:“遵命。”
她又道:“另调两名死士,暂驻城南慈恩寺附近民宅,查当日值守僧人名单,尤其是当夜值香火者。若有异常调动或赏银发放,立即上报。”
“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击,节奏错落,像是雨滴落在瓦檐。
黑衣人立刻侧身,手按腰间短刃。
门开,另一名蒙面人快步而入,同样黑衣裹身,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锐利如鹰。他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短笺,漆印完整,未拆。
“刚从城南送来,线人亲手交付。”
玉沁妜接过,放在烛火上方烘烤片刻,火漆微融,却不破裂。她用指甲轻轻一挑,封口应声而开。
里面仅一行小字:
**“裴元舟昨夜遣心腹送信至西市马行,收件人穿灰袍,左耳缺角,牵黑马一匹。”**
她看完,将纸条投入烛焰,火光一闪,化为灰烬。
“记下这条线。”她对黑衣人说,“灰袍人若再出现,活捉带回。黑马登记特征,查其马牌归属。但——”她抬眼,“不得惊动裴元舟本人。”
“为何?”黑衣人问。
“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盯上。”她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一旦打草惊蛇,幕后之人便会缩回壳里。朕要的不是一只虾,是一整条鱼。”
黑衣人点头,收令欲退。
“等等。”她忽然叫住他,“你刚才说,影十七最后一次去的是北苑枯井?”
“是。”
“那口井十年前就废了,水干多年,连宫人都不去。”
“属下也觉蹊跷。”
她沉吟片刻:“明日调一组新死士,扮作修缮工,把那口井挖开看看。别声张,就说疏通排水。”
“若真有东西埋着?”
“那就说明,是有人想藏什么。”她缓缓坐下,“或者,是想等什么人来取。”
黑衣人领命退出。
殿内重归寂静。
玉沁妜重新提笔,在一份看似普通的奏折夹页中写下指令:
“即日起,凡礼部送往华阳宫之物,无论文书、节礼、膳食,一律延迟半日递送,由绝杀堂专人开封查验。”
“裴元舟府邸外围设三道暗哨,昼夜轮守,记录所有出入人员面貌、时间、携带物品。”
“影十七若再夜出,尾随至终点,确认其联络对象身份后再回报,不得擅自拦截。”
写毕,她吹干墨迹,卷起放入铜筒,盖上凤印。
宫人进来取令,她只说一句:“限时两个时辰内送达绝杀堂总部。”
“是。”
宫人退下。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药味依旧苦涩,但已不如从前那般刺喉。这醒神方子是凌霄配的,说是能提气养神,其实伤肝损胃。她知道,可还是喝了三年。
殿角铜铃又响。
这次是急促两声,代表紧急密报。
门开,仍是那名蒙面线人,手中多了一块染血的布条,用油纸包着。
“西市马行今日清晨发现一具尸首,伪装成醉汉坠沟,实则咽喉被割,一刀毙命。”线人低声说,“死者正是昨日牵黑马的灰袍人,左耳缺角,确认无疑。马已失踪。”
玉沁妜接过布条,展开一看,边缘绣着半朵梅花纹——那是玄国驿馆专用标记。
她盯着那朵残花,良久不动。
然后将布条重新包好,放入抽屉暗格。
“通知城门司,今夜起严查出城马匹,尤其黑马,无通行令者一律扣留。”她声音平静,“另外,让天机楼查近十日进出西市马行的所有骑者,重点排查佩戴玄国徽记者。”
“是。”
线人退出。
她站起身,走到屏风后的密室,打开一道暗柜。柜中陈列七枚令牌,分别刻着“天机”“绝杀”“巡夜”“潜渊”“听风”“拂尘”“守阙”。她取出“绝杀”令,握在手中。
冰冷的金属贴着掌心,像一把不出鞘的刀。
她知道,这张网已经撒下。
宫墙内外,四十九处灯火依次熄灭,又在下一刻悄然亮起——那是暗桩换岗完毕的信号。
她望着窗外,远处华阳宫的屋脊静静伏在夜色里,仿佛沉睡。
可她清楚,那里没有睡眠,只有等待。
等待一个人走出房间,走向枯井;
等待一封信穿过宫门,落入敌手;
等待某个自以为隐蔽的脚步,踩进早已布好的陷阱。
她回到案前,翻开新的奏折。
第一行写着:“宜缓不宜急。”
她提笔,在旁边批了一个字:
**准。**
笔尖落下时,一滴墨汁滑落,在纸上晕开,形状像一只闭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