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金乌微明,玉沁妜已立于乾元殿东阶之上。清风拂袖,她眸光沉静,手中握着昨夜批阅至三更的官员名录,指尖轻轻划过“沈文远”三字,墨痕未干,仿佛一道无声的裁决,悄然落定。
殿内香烟袅袅,百官列班肃立。今日早朝,六部依次奏报,秩序井然。
礼部尚书沈文远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启禀陛下,黄河故道年久失修,淤塞日重,若不及时疏浚,恐汛期一至,沿岸百姓将遭水患之苦。臣请拨银三十万两,重修水渠,招募民夫,择良工督造,以保河防稳固。”
他言罢,引《禹贡》《水经注》为据,条分缕析,逻辑缜密。几位老臣听得频频颔首,兵部尚书李崇安轻捋长须,低声道:“沈大人所言极是,民生之事,不可拖延。”
工部侍郎周怀安随即出列,拱手接话:“陛下,臣已于河南、山东、江南三地召集熟练工匠五百余名,皆愿效命治河。物料清单亦已备齐,只待户部放款,便可即刻动工,不误春汛之前。”
玉沁妜端坐龙椅,指尖轻叩扶手,目光却落在周怀安呈上的勘估图卷上。那图绘制精细,沟壑分明,堤坝走向清晰可辨,确有几分匠心。可她眉梢微动,不动声色地翻开一角——纸张纹理细腻,隐现云纹暗印,正是近月才由南境进贡的云纹宣。
她眸光微敛,心中已有计较。此纸极为珍稀,每月仅限量配给中书省与御前文书所,寻常奏报不得擅用。如今竟出现在工部图卷之中,未免太过巧合。
“图卷绘得倒是用心。”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泉,“只是这纸……朕记得,上月仅批了二十张予中书省起草诏令,余者皆封存御前。周侍郎从何处得来此纸?”
周怀安一怔,神色略显局促:“回陛下,此纸乃……乃工部库存旧物,前些日子整理库房时翻出,因质地优良,便用于绘制要务图卷,未曾想……冒犯天威。”
玉沁妜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既是旧藏,倒也无妨。但今后凡涉御供之物,须先报备内府,不得擅自取用。”
“臣知罪。”周怀安低头谢过,退回班列。
朝会继续,玉沁妜听政如常,语气温和,却字字如刃,不容疏漏。直至诸事议毕,钟鸣三响,百官陆续退下。
殿门轻阖,云岫捧来一叠新到奏章,步履轻悄:“陛下,这是今晨刚送来的文书,宗人府昨夜备案的婚书也在其中。”
玉沁妜接过,一页页翻阅,神情淡然。待翻至第三份,她动作微顿。
纸上墨迹清晰:沈文远之侄女沈婉柔,许配工部侍郎周怀安长子周景明,婚期定于下月初八,媒妁已定,礼书齐备。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云岫,”她忽而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可知这云纹宣,为何近月只准中书省与御前使用?”
云岫垂首答道:“回陛下,因其产自南境秘窑,一年不过百张,专供机要文书,以防仿造泄露国事。”
“不错。”玉沁妜将婚书轻轻合上,置于案头,“如今一张用于私图,一份婚书悄然备案,两桩事,几乎同时送到朕案前……当真是巧合?”
云岫不敢接话,只低声道:“陛下英明。”
玉沁妜望着窗外渐升的日影,语气平静如水:“他们以为朕只看政事,不察人情;只理朝纲,不理姻亲。殊不知,一张纸、一纸婚书,皆可成局。”
她顿了顿,眸光微转:“传旨下去,黄河治水一事,由户部会同都察院共审款项用途,每五日上报一次进度。另,着内府彻查云纹宣流出路径,不得遗漏。”
“是。”云岫领命欲退。
“还有,”玉沁妜淡淡补充,“下月初八的婚事……不必特意回避。让他们,照常办。”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缕寒风掠过殿堂。
阳光洒落案前,映照着那本合上的婚书,静静躺在朱批之间,仿佛一枚悄然落下的棋子,无声无息,却已牵动全局。
半刻钟后,凌霄从侧门步入大殿,腰间酒葫芦轻晃,脚步依旧轻快如风,可那双眼睛却已敛去了往日的嬉笑,多了几分沉静。
“义姐召我前来,莫非是昨晚那个‘柏’字有了下文?”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案前,目光微闪。
玉沁妜轻轻摇头,将一纸婚书缓缓推至桌案中央:“比那更麻烦。”
凌霄低头一看,眉头微挑:“沈大人这是打算把工部当成自家后院了?事事由他说了算,连婚配都能插手?”
“不止如此。”她抽出昨日那份河工图卷,指尖在纸上轻轻一点,“你瞧这纸——出自尚纸监,质地细腻,专供内廷与重臣奏对所用。本月发放记录清清楚楚:工部并未申领。可周侍郎却拿着它画了河道图,还堂而皇之地呈上朝堂,仿佛理所当然。”
凌霄俯身细看,忽而一笑:“有意思。要么是他私通内廷,能拿到特供之物;要么……有人特意给他这张纸,好让他显得勤勉有为、兢兢业业。”
“正是。”玉沁妜点头,声音低而清晰,“他们想让人相信,这项工程刻不容缓,必须由他们主导。可真正的目的,不在修河,而在聚势,在培植亲信,掌控要职。”
她说着,起身走向紫檀长案,铺开一张空白的官职分布图,提笔蘸墨,在沈文远、周怀安之外,又圈出三人:刑部员外郎赵明德、户部主事李承恩、太常寺少卿王景和。
凌霄站在一旁,看着那五个名字被红圈围住,忍不住道:“这五人近半月内共荐举七名属官进入要职,涵盖工、户、礼三部。其中四人任职于河工相关衙门,两人掌管钱粮调度……这不是用人,是布阵啊。”
“你说得对。”玉沁妜放下笔,目光沉静,“前脚太师倒台,后脚他们就迅速填补空缺,不仅稳住了局面,还顺势搭起了自己的高台。动作之快,布局之密,不容小觑。”
凌霄挠了挠头:“那您打算如何应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吧?”
“我不能现在动他们。”她语气平静,“无错可惩,无赃可查。若强行压制,反被说成嫉贤妒能,寒了百官之心。朝廷需要秩序,也需要表象上的公正。”
“那您的意思是……等?”
“不是等。”她转身望向窗外,晨光洒落宫道,几队小黄门正搬运新到的竹简,脚步整齐,“我要让他们彼此牵制。一个势力太强,便扶弱抑强;两方相争,我居中调衡,借力打力。”
她回身取过一份旧档,翻开一页页政绩记录:“查这三人过去三年的作为——赵明德在扬州治蝗得法,百姓自发立碑感念;李承恩核减虚报军饷十二万两,却被上司压下不报,功劳归于他人;王景和主持科考,杜绝请托,宁可得罪权贵也要守住规矩,结果落了个‘不通人情’的名声。”
凌霄眼睛一亮:“您是要抬他们起来?借他们之手,打压沈党?”
“不是抬。”她淡淡纠正,“是给他们机会。机会摆在面前,能不能抓住,看的是胆识,也是立场。”
她合上档案,语气坚定:“明日户部将审议河工预算。我会让李承恩列席,并授意他提出复勘之议。若他敢言,说明可用;若他退缩,也不必再费心思。”
凌霄皱眉:“可沈党必会反击,说不定当场就能把他压下去。”
“正要他们反击。”玉沁妜翻开一本账册,语气渐冷,“前日沧州水师截获一艘可疑货船,船上并无违禁品,却运了二十箱上等松木。经查,这批木料原属工部采买,用于修缮城楼,如今却出现在江心走私船上,去向不明。”
她抬眼看向凌霄:“你去查这批木料的签收记录,尤其注意周怀安手下那几个书吏。若有贪墨痕迹,不必立刻揭发,只悄悄传给李承恩。”
凌霄咧嘴一笑:“让他拿着把柄,却不急着用?”
“对。”她唇角微扬,“让他知道,自己也有刀,只是还没出鞘。这样一来,他说话才有底气,做事才敢出手。”
凌霄抱拳:“属下明白。这一招,既让他胆壮,又让他忌惮,还得仰仗上意支持——妙啊。”
玉沁妜坐回案前,提起朱笔,在李承恩的名字旁画了一道红杠,又在沈文远的职位边上添了个小圈,似有所思。
“还有王景和。”她道,“太常寺即将主持春祭大典。往年均由礼部牵头,今年我改由他总揽全局。沈文远若不服,定会抢功夺权;若忍下,则威信受损,门生离心。无论哪样,都是裂痕。”
凌霄挠了挠头:“可赵明德呢?他在刑部,离这些事远得很,怕是插不上手。”
“越远越好。”她合上册子,目光深邃,“我让他接手一起旧案——去年江南税银失踪案。涉案官员中有两人是沈文远门生,案子拖了半年,就是因为牵连太广,无人敢碰。”
凌霄恍然:“您这是逼他选边站?”
“不。”她轻轻摇头,“我是给他一把刀,让他自己决定要不要挥出去。若他查,便是锋芒初露,崭露头角;若他避,也不过换个人来罢了。我不强求忠臣,只求可用之人。”
凌霄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道:“义姐,以前您做事,总是一击毙命,干脆利落。现在倒像是……织网,步步为营,层层推进。”
她抬眼看过来,目光平静如水:“以前敌人在外,一刀斩之即可。如今敌在朝中,藏于合法之中,行事滴水不漏。若我也以蛮力破局,只会伤及自身。唯有用合法之法破局,才能不动声色,稳扎稳打。”
“可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五人一体,共同进退呢?”
“那就再扶一个上来。”她语气轻松,却字字分明,“官场如棋局,不怕有人争,就怕无人动。只要他们争,我就有隙可乘。人心难测,利益当前,谁又能真正铁板一块?”
凌霄收起笑容,郑重拱手:“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声轻唤叫住。
“等等。”玉沁妜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递过去,“持此令,可调阅户部近三年所有河工项目的报销细目。不要惊动主官,只抄录异常条目,尤其是重复申报、虚增工时、材料虚报的部分。”
凌霄接过铜牌,掂了掂,笑道:“您这是要让他们自己踩进坑里?”
“我只是把坑挖好。”她淡淡道,目光落在案上那张官职图,“至于谁跳,何时跳,让他们自己选。我要的,从来不是一场厮杀,而是一场注定倾斜的天平。”
凌霄退出殿外,身影渐渐没入回廊深处,青石小径蜿蜒曲折,灯火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连光影也随他一同隐去。玉沁妜独自坐在案前,殿内烛火轻晃,映得她眉目清冷如霜。她缓缓展开那份官员调任草案,指尖抚过纸面,似在确认每一笔落下的分量。
她提笔蘸墨,朱砂润泽,在李承恩的名字后写下“暂代户部右参议”六字,笔锋稳重而不失锐气。稍顿片刻,又在王景和之名旁标注“春祭总执事”,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朱笔继续游走,最终停在赵明德的名字上。玉沁妜凝神片刻,眸光微沉,随即落笔写下“江南税案专审使”。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墨迹饱满,仿佛不只是任命,更像是一道无声的宣判。
窗外天色渐明,晨曦微露,宫灯尚未熄灭,一盏接一盏地亮着,倒映在青砖地上,斑驳如星子洒落人间。玉沁妜放下笔,指尖轻轻摩挲草案边缘,神情沉静,却隐隐透出几分不容动摇的决断。
就在这时,帘外脚步轻促,云岫快步进来,手中捧着一封加急文书,声音压得极低:“启禀殿下,户部送来急件,沈尚书亲自催问河工拨款一事,恳请三日内批复,言辞甚是焦急。”
玉沁妜抬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沈大人忧心民生,本宫自然体谅。你回去告诉他,此事已在审议之中,绝不会拖延一日。”
云岫低头应道:“是,奴婢这就回话。”
待她转身欲退,玉沁妜又淡淡开口:“慢着——把文书留下。”
云岫一怔,连忙将急件轻轻置于案上,再度退下。
玉沁妜翻开文书,一页页细览,目光最终落在最后一项奏报之上。她取出一支细毫小笔,在批注栏中写下一列数字:原报三十万两,现核减为十八万两,余款待复勘后再议。字迹清晰,毫无犹豫。
她合上文书,取出印玺,郑重盖下。那方玉印落下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不可更改的定论。
“来人。”她唤了一声。
一名内侍立刻从殿角走出,垂首而立。
玉沁妜将封好的函件递出,吩咐道:“这封文书,即刻送往户部。另传话给李承恩——”
她略一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量:“今晚戌时,不必通传,直接来晨曦宫东厢候见。我有要事相商。”
内侍恭敬接过,低声应道:“是,殿下。”
待人离去,殿内重归寂静。玉沁妜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眸中闪过一丝深意。风穿窗而入,吹动案上纸页轻颤,如同朝局未定的波澜,正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