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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案几上轻轻摇曳,映出一片昏黄的光晕,青瓷盏中的茶汤早已凉透,杯沿凝结着一圈淡淡的水渍,仿佛时间也在此处悄然停驻。玉沁妜指尖轻叩那份密报,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她的目光缓缓掠过纸上“东坊施粥棚”四个字,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隐匿的风声。

她依旧没有抬头,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只是将纸页轻轻翻过,露出其下压着的厚厚一叠暗卫三日来的汇总记录。纸页间墨迹未干,字迹细密如蛛网,记述着送往各处的粮车动向——送粮的马车接连换了三种不同的形制,布篷的颜色从灰褐变为深青,又转为土黄;轮轴的粗细不一,有的略显笨重,有的则轻巧异常;就连驾车的人数也飘忽不定,时而两人并驾,时而单人独行,仿佛有意避人耳目。

然而真正让她心头微动的,并非这些表面变化,而是昨夜一名小太监低声禀报时随口带过的一句话:“赶车人右手总用鞭柄撑着膝盖。”

那句话原本不起眼,混杂在诸多琐碎信息之中,几乎被忽略。可正是这细微的动作习惯,像一根细针,悄然刺破了层层伪装的迷雾。她记得清楚,那个姿势,曾在三个月前城西查案时见过一次——同样的支撑角度,同样的发力方式,分明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印记。

此刻,她指腹缓缓摩挲过纸面,眸光渐深,仿佛已穿透文字,望向那辆在暮色中缓缓穿行的马车,以及藏在其后的、尚未浮出水面的真相。

她轻轻抽出其中一页,指尖缓缓抚过纸面,停驻在一行细密的小字上:辰时三刻,蒙布黑车悄然入巷,车夫右手缠裹麻布,行走间步态微跛,落脚总先偏右。字迹虽小,却写得一丝不苟,仿佛记录之人唯恐遗漏半分细节。

她未作停留,又往前翻了两日的卷宗,目光扫过泛黄纸页,果然再次寻到相似内容。那句话依旧存在,只是措辞稍有不同——“寅末卯初,黑篷车自南巷折入,驾车者右掌覆布,行路微倾,右足先着地”。虽用词变换,可所指之事分明如出一辙。

玉沁妜眉梢微动,执起手边狼毫,在页角轻轻勾画出一个圆圈,墨痕尚未干透,便已启唇低唤:“传墨刃。”

话音方落,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殿门无声滑开,一道黑影悄然立于阶下。那人一身夜行劲装,衣摆沾满尘灰,靴底尚带着湿泥与碎草,显然是刚从城外疾行归来,连气息都未及平复。

“查到了。”墨刃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双膝微屈,双手恭敬呈上一只油纸包裹。纸面已被雨水浸出斑驳痕迹,边缘微微发皱,显然经历了一段不短的跋涉。

玉沁妜接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纸面的一瞬,便觉不对——这油纸包不过巴掌大小,边角焦黑卷曲,似是从烈火中抢夺而出,尚存余温。她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八个小字赫然映入眼帘:主上蒙冤,民心可恃。

字迹瘦硬挺拔,笔锋凌厉如刀,转折处顿挫有力,末一笔拉得极长,力透纸背,宛如利刃划过竹简,留下深痕。那股倔强不屈之意,竟透过墨色扑面而来。

她怔了一瞬,瞳孔微缩。

这字迹,她认得。

三年前,三皇子府中的幕僚王烩曾为他代笔撰写奏折,因文中言辞过于激烈直切,触怒龙颜,被她当庭厉声斥退。那一日朝堂之上,纸页翻飞,墨迹未干,她只一眼便觉锋芒逼人,仿佛字字如刀,句句见血。自那时起,她便记住了那种笔法——横画如断骨裂石,刚硬决绝;竖笔似悬针垂空,冷冽刺心,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傲气。

“王烩。”她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无声惊雷落在寂静殿中。墨刃站在侧后方,虽低眉敛目,肩背却不自觉地绷紧了一瞬。

“此人确系三皇子旧部心腹,原任记室参军,掌文书机要。后随主北巡边陲,遭遇敌军围剿,全军溃败之际失踪。朝廷战报与天机楼档案皆录其名为‘阵亡’,然实则并未身死,而是趁乱脱身,隐姓埋名,潜藏至今。”

玉沁妜听罢,指尖轻轻将那张残破纸片放回紫檀案几之上,动作从容不迫,唯有指腹微微压住一角,似在确认什么。那纸上墨痕斑驳,字迹歪斜,却依旧能看出几分熟悉的笔意,一如当年那份被撕碎于朝堂之上的奏章。

她凝视片刻,终于开口,嗓音清冷如寒泉滴石:“他人现在何处?”

“地牢第三层,已施以寒针三次,经脉尽受侵蚀,痛楚深入骨髓。然其意志极坚,至今未吐一字。”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沉寂。烛火微晃,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她缓缓起身,玄色龙袍垂落如夜潮涌动,衣袂拂过厚重地毯,竟未带起一丝声响。她没有多言,也没有下令,只是转身便朝宫道走去,步伐稳健而笃定。

墨刃立即跟上,脚步轻如落叶,呼吸收敛至几乎不可闻。然而纵然掩饰得再好,他眼底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她向来不亲临审讯,尤其对这类早已定性为叛逆的旧党余孽,更是不屑一顾。今日竟亲自前往地牢,莫非那纸上残存的笔迹,真牵动了她尘封已久的某段记忆?

宫道幽深,两侧灯火昏黄,照不见尽头。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走入一段被岁月掩埋的旧事之中。

地牢的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锈蚀的铰链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撕裂了死寂的黑暗。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味与泥土的腥气,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双手被粗重的铁铐反扣在背后,身形瘦削却仍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硬气。他右臂的袖口早已撕裂,露出一截缠满麻布的手掌,布条边缘渗着暗红血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正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听到脚步声,那人猛然抬头,乱发下的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却燃烧着不屈的倔强,像是一头被困的野兽,即便伤痕累累也不肯示弱。

玉沁妜站在牢房外的栅栏前,一袭素衣如雪,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淡。她静静凝视着他,目光似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良久,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泉:“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声音沙哑而讥诮:“不过是个送粮的粗人,命贱如草,值几个铜板?阁下何必去费心问名道姓。”

“你说得对。”她轻轻点头,语气竟无半分波澜,“一顿饭钱雇来的苦力,确实不值得多问一句。”

她说完便转身欲走,裙裾轻摆,脚步沉稳。可就在即将离去之际,却又忽然停住,背对着他,声音淡淡传来:“但我很好奇——为何每次你送粮来,都坚持用右手握缰?哪怕伤口裂开,血流不止,也从不换手?”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更巧的是,”她继续道,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针,“每当你右膝旧伤发作时,总会下意识地将鞭杆抵在大腿内侧支撑身体——这个动作,我只在骑兵坠马后留下的老伤患者身上见过。而去年沧州溃堤那一夜,三皇子麾下唯一一支溃散的骑营,正是由王烩亲自统领。”

话音落下,她缓缓回身,目光如寒刃般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句道:“你是王烩的旧部,不是什么雇工。你冒死混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男人紧咬牙关,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牢中寂静如渊,唯有水珠从石壁滴落的声音,在沉默中敲出沉重的回响。

玉沁妜轻轻一挥袖,墨刃微闪,已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丝帕,缓缓摊开在掌心。那帕子边缘微皱,似曾历经火焚,却仍清晰可见半枚残印,形如断裂的雁翅,线条古拙而隐秘——正是当年王烩私印独有的标记。

“你在灶膛边掉落的布角上,就带着这印记。”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你以为烧干净了,可灰烬里还能验出朱砂的痕迹。你们倒是忠心,连一块破布都要刻上主子的信物,生怕旁人不知你们背地里的勾当。”

男人脸色骤然惨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开口。

她忽然语气一转,声音柔和了几分:“我可以放你走。”顿了顿,目光如刃般刺入他的眼底,“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散布谣言,说三皇子蒙冤?是谁暗中指使你们匿名赠粮,装出一副体恤百姓的模样,为谁博取‘仁君’之名?”

“没人指使!”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百姓都说您冷血无情,逼死了亲弟弟……我们只是看不下去!天下人心自有公论,我们不过是想还天下一个清平道义!”

“公道?”她轻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寒意,“靠伪造军情、勾结外敌夺来的权位,也配谈公道?你以为那些粮食真是善心施舍?每一份米粮背后,都是叛国的交易,是边关将士用性命换来的安稳,被你们拿来当作收买民心的筹码!”

她缓步上前一步,裙裾无声拂过地面,声音却愈发低沉,如夜风穿廊:“现在,我再问你一次——王烩,如今藏身何处?”

男人终于彻底崩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声音断续而微弱:“在……在城外西山……一处荒废的道观里……他说……只要百姓心向肃王,民心所归,朝廷根基迟早动摇……他还说……您终究是女子,这江山,坐不稳……”

话音尚未完全落地,玉沁妜已决然转身,裙裾翻飞如霜雪掠地,脚步未停,亦未回头。风卷起她肩头的轻纱,仿佛连一丝迟疑都不愿留下。

半个时辰后,全城各街巷口陆续张贴出加盖官印的告示,字迹清晰,条陈分明,详尽罗列三皇子肃王玉明照伪造军情、勾结外敌、私调军粮等十余项大罪,每一条皆附有其亲笔书信影抄与账册明细,证据确凿,层层叠叠,令人无可辩驳。文书末尾,以朝廷钦命之名昭告天下,肃王图谋不轨,罪证如山,即日起革除爵位,收押待审。

同日,天机楼悄然出动七名精于言辞的说书人,分赴城中各大茶坊、酒肆、勾栏瓦舍。他们登台开讲,声情并茂,将“肃王谋逆始末”娓娓道来——从暗通敌国到伪造捷报,从克扣军饷到煽动民怨,情节跌宕,细节逼真,听得满堂宾客屏息凝神,时而惊怒,时而唏嘘。不过三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百姓口耳相传,风向悄然逆转,昔日对肃王的些许同情早已被唾弃取代。

次日上午,那名招供的男子被押上囚车,游街示众。沉重的枷锁锁住脖颈与双手,胸前高悬木牌,墨字赫然写着:“造谣惑众,欺瞒黎庶”。铁链拖地之声伴着脚步踉跄,在青石长街上回荡。沿途百姓或驻足围观,指指点点;有人愤而掷出菜叶烂果,口中骂声不绝;也有人默默低头避让,神情复杂,不敢多看一眼。阳光斜照,映出囚犯佝偻的身影,也映出这座城池在风雨过后,渐渐归于沉寂的面容。

午后申时,阳光斜照进御书房,洒在紫檀木案几上,映出一片温润的光晕。玉沁妜端坐于龙纹绣椅之上,指尖轻抚过最后一本奏折的边角,神情沉静如水。她提笔蘸墨,笔锋顿挫有力,一字一句写下三道谕令:

其一,即刻通缉王烩,务求生擒,若已潜逃,则须查明尸骸下落,不得姑息;

其二,凡参与散播谣言者,知情不报者,一律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唯受雇劳役、未涉主谋者,可免罪释放,以示宽仁;

其三,各地施粥棚即日起由户部派遣专人监管,粮食来源每日上报,不得虚报瞒报,违者严惩不贷。

笔尖落定,她缓缓搁下狼毫,动作从容而坚定。窗外忽传来低沉鼓声,一声接一声,穿透宫墙——那是午门外行刑的讯号,宣告着一名重犯的终结。

不多时,殿门轻启,一道黑影如风般悄然入内,正是暗卫统领墨刃。他垂首立于阶下,声音压得极低:“回禀陛下,王烩已于破观伏法,首级已验明正身。其余涉案之人,均已依令处置,或斩或囚,无一漏网。民间流言渐息,舆情已稳。”

玉沁妜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离开案角那份泛黄的供词。她凝视良久,忽然开口,语调平静却不容忽视:“王烩此人,心思缜密,行事隐秘。他不会孤身藏匿于荒庙破观之中便敢动摇国本。背后必有同党,且此人应在朝中,位高权重,能左右消息通达之路。”

墨刃眉峰微动,略作迟疑后低声问道:“是否需要属下继续追查线索?抽丝剥茧,或可挖出更深之网。”

“不必。”她轻轻合上卷宗,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仿佛尘埃落定,“他既敢以民心动荡为棋,掀起风波,就绝不会就此收手。朝廷越稳,他越急。只要他还想翻盘,便一定会再露面。我们只需静待时机,守株待兔。”

她说完,抬眸望向窗外。天边云霞渐染,暮色初临,宫灯次第点亮。那鼓声早已远去,可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她缓缓站起身,裙裾轻曳,步履沉稳地走向窗前。宫墙外,市井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街巷间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交织成一片生活的底色。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升腾而起,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大地吐纳的气息。

一辆空粮车正从东坊缓缓驶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低沉而滞涩的声响。车辙深一道浅一道,如同岁月刻下的痕迹,一路延伸向城门的方向,仿佛要将某种隐秘的心事带往远方。

车夫低头赶路,神情专注,右手不自觉地搭在膝盖上,动作熟稔得像是已重复过千百遍。那姿势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固执的坚持。

玉沁妜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轨迹,目光幽深,久久未曾言语。她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轮廓清晰而静谧,仿佛与这纷扰尘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忽然,她启唇,声音清冷如秋露:“那辆马车……昨天是不是也走过这条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似乎微微一滞。墨刃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应声而动,快步朝门口走去,脚步利落却不显慌乱:“属下立刻去查昨日的通行记录。”

室内重归寂静。她依旧立于窗边,指尖轻轻叩击着窗棂,节奏均匀而稳定,宛如更漏滴水,无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斜照进来,在她袖口绣纹上投下细碎光影,映得那双眸子愈发深邃难测。

而那辆马车早已驶出视线之外,只余尘土在风中缓缓飘散。无人知晓的是,就在车底一处隐蔽的暗格之中,一片枯黄的落叶悄然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随着车身颠簸微微颤动。纸面泛旧,边缘略显磨损,上面用极细的笔锋写着三个小字——

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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