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乾元殿高耸的檐角,卷起那一面悬挂于旗杆顶端的猩红大旗,猎猎作响,如烈火翻腾,在苍穹之下划出一道灼目的轨迹。日光自东边斜斜洒落,穿过雕花铜窗的缝隙,斑驳地铺展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光影流转间,映出两道修长而清晰的影子——一前一后,彼此相依,尚未分离,仿佛还停留在方才那场无声对峙的余韵之中。
玉沁妜终于缓缓收回凝望远方的目光,眸光如寒潭深水,波澜不惊。她转身步入御座高台,步履沉稳,广袖随风轻扬,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紫檀木案几上堆叠着厚厚一摞奏章,纸页微动,似被她的气息所扰。她并未看向立于阶下的百里爵,只是轻轻拂了拂袖,唇角微启,声音清冷如霜刃断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既愿献策,朕便准你参议边政。”
那语调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方才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息尽数压下,归于寂静。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风都悄然止息。
百里爵垂首肃立,眉目低敛,指尖微微蜷缩,隐在月白色锦袍宽大的袖中,悄然抚过腰间流苏末端那个死结——那是旧年留下的痕迹,无人知晓其来历,亦无人敢问。他未跪谢恩典,也未急切追问权责边界,只是静静伫立,如同一尊白玉雕成的影,沉默地承接这突如其来的诏命。
片刻之后,内侍捧旨而出,脚步轻缓却庄重,手中黄绫密旨散发着墨香与檀香交织的气息。他展开圣旨草案,以清亮之声宣读:百里爵自此可列席六部联席议事,查阅除军机核心之外的一切政务奏报,参与修订《春汛防洪策》《屯田管理条例》《赋税蠲免细则》等关乎民生之要务;然明令禁止其调兵遣将、任免官员,更不得接触天机楼与绝杀堂任何机密情报,凡涉隐秘事务,皆须层层封锁,不得越雷池一步。此外,每五日须亲赴御前,向女帝单独呈报履职心得,若有丝毫逾矩之举,权限立削,永不复用。
宣旨毕,殿内陷入一片深沉的静默。梁柱间的铜铃轻晃,余音袅袅,似在回应这份沉重的诏令。阳光依旧斜照,但那两道并列的影子,已悄然拉开了一线距离,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裂隙,正在无声蔓延。
有人低垂着眼,凝视手中象牙笏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寸寸玉骨捏碎;一位女官立于侧列,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唇线紧抿,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究化作无声的沉默;更有几道目光在殿中悄然交汇,如风掠水面,涟漪轻荡,随即又迅速收回,唯余唇角那一道绷得笔直的线,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波澜。整座大殿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都仿佛被压成细丝,缓缓流淌在凝滞的空气里。无人敢言,无人敢动,唯有心跳与思绪,在寂静中激烈碰撞。
玉沁妜端坐于九重凤辇之上,凤眸微启,目光如寒潭秋水,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平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百里爵所献密道图,经三司会审、兵部勘验,已核实无误。三百死士藏身之地,确在沧州西岭深处与雁门关外黑松林腹地。墨刃亲率暗卫潜行查探,不仅寻得营寨遗迹,更截获其联络信符与兵器残件——人,确有其人;势,确有其势。他若真欲谋逆,何须主动呈上底牌,自曝于天光之下?朕不信鬼神之说,不听流言蜚语,只信铁证如山。”
她话音微顿,殿内气息为之一凝,仿佛连烛火都屏住了摇曳。片刻后,她微微侧首,视线如利刃般投向阶下那道孤影,语气忽转幽深:“你可知,朕为何破格允你参政议政,列席中枢?”
百里爵缓缓抬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像是彻夜未眠所留下的痕迹,又似隐忍至极的痛楚,然而那双眸子却清明如镜,不曾闪避半分,直直迎上那抹来自九重之上的审视:“臣……不知。”
“因为你不怕死。”玉沁妜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如霜雪覆金瓦,凛冽而下,“昨夜你在御书房,竟敢问朕一句——‘陛下,臣效忠的,究竟是您这个人,还是这龙椅上的江山?’此等悖逆之问,满朝文武,谁敢出口?可你说了,还说得那样坦然。今日,朕便给你一个答案——”她稍稍前倾,凤冠垂旒轻晃,光影流转间,威压如潮,“只要你行得正,立得稳,心怀社稷,不欺暗室,这龙椅之下,自有你一席之地,不必跪拜承恩,亦不必曲意逢迎。”
她指尖轻轻叩击御案,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沉稳有力,每一下都似敲在众人的心弦之上,激起阵阵战栗。那声音不响,却穿透寂静,直入肺腑。
“但若越界……”她忽然停住,眸光一敛,冷意骤生,一字一顿,如刀刻石,“朕亲手埋葬的权臣,不止一个。他们的名字,早已随黄沙掩埋,尸骨无存,唯余史书寥寥数语,写尽骄横与覆灭。”
百里爵神色依旧平静,仿佛那雷霆之语不过拂面清风,可唯有他自己知晓,喉间那一阵剧烈的滚动,是生生咽下的惊涛骇浪。他缓缓屈膝,双掌伏地,脊背挺直如松,行的是最庄重的臣礼,而非昔日亲密无间的夫礼。
“臣百里爵,”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古钟回响,震荡在大殿穹顶之下,“愿以毕生才智,辅佐陛下治国安邦,澄清玉宇。不求位列三公,不慕权倾朝野,但求此生所为,不负君恩,不负苍生,不负心中一道浩然正气。”
玉沁妜微微颔首,眉目沉静如秋水,唇角轻敛,未再多言一字,那淡然的神情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在她素白如雪的广袖之上,仿佛为这肃穆朝堂添上一抹清冷的光辉。内侍见状,立刻躬身趋步上前,双手捧出一册烫金纹边的参议名册,动作恭敬而谨慎。他提笔蘸墨,在众人注目之下,一笔一划郑重录下“百里爵”三字,字迹苍劲有力,墨香氤氲,随即由专人快马加鞭送往吏部备案,昭示此举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风穿廊而过,拂动珠帘轻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立于班列之中,终究按捺不住心头惊愕,低声喃喃道:“男子干政……此等行径,岂非背离祖制?数十年来女子主政、女官执权,方得天下清明,如今却要倚重外姓男子,岂非倒退至旧世纲常?”言语虽轻,却如石落深潭,在群臣间激起层层涟漪。
话音尚未散尽,一道清冷如霜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满殿低语。只见一位年轻女官缓步而出,身着靛青绣云鹤官袍,腰系玉带,眸光凛冽似寒星,直视那老臣所在方向。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并非大胤臣子,亦不受我朝纲纪所束——他是玄国废太子,亡国之余孤。陛下之所以用他,并非因他身份尊贵,而是因他手中握有我们从未触达的情报脉络,拥有我们无法企及的天下视野。北境密探布防、西陲异动根源、南疆暗流涌动,皆在他一念之间可解。若连一个败亡之国的遗孤都不敢任用,还奢谈什么女子掌政?若连这点胸襟气度都无,又何资格言革新、论开明、立万世之基业?”
语毕,满殿寂然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凝滞。那老臣面色涨红如血,嘴唇微颤,似欲辩驳,却终是垂首不语,只将双手紧攥袖中,指节泛白。他终究不敢再言,亦无力再争。而那年轻女官缓缓归位,衣袂轻扬,宛如寒梅入雪,清绝独立,余音仍在殿堂回荡,久久不散。
又有户部郎中压低嗓音,语气犹疑地嘀咕道:“此人敌我未明,立场未定,忠诚与否尚难断言,岂能如此轻易便委以政事?朝廷重器,岂容轻授于不明之人?”
旁边一位监察御史闻言冷笑,唇角微扬,目光如刃般扫过那郎中,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那你倒是说说看,谁人降生于世时,额上就刻着‘可信’二字?凌霄当年也不过是街头流离的乞儿,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如今不也执掌天机楼,位列帝侧,手握机要?治国之道,不在苛求完人,而在知人善任——取其长以成事,制其短以防患。若因猜忌而弃才,岂非因噎废食?”
殿内议论之声如风过林梢,起初窸窣纷杂,渐渐归于沉寂。群臣或垂首思索,或暗自权衡,无人再敢贸然开口。
玉沁妜始终端坐于御座之侧,神色清冷如霜,未置一词。她只是执笔批阅新呈上来的奏章,动作从容不迫,笔锋稳健有力。朱砂点落,如血滴凝于纸面,轻轻勾去一名虚报粮数的县令姓名,毫不迟疑,亦无半分犹豫。那一笔落下,仿佛斩断了贪腐之根,干脆利落得令人凛然。
百里爵此时已起身退至朝班侧列,立于六部尚书之后,位置虽不算显赫,却已悄然踏入朝堂中枢之地,举足轻重。他目光沉静地掠过案上堆叠的文书,眉峰微蹙,忽见一份《河工预算折》中关于沧州段堤坝的用料估算有所疏漏,当即低声向身旁工部侍郎提醒道:“沧州地处水脉交汇之所,土质松软,易受冲蚀,原计所用石料恐难支撑长久,若遇汛期,隐患极大。依我看,宜增三成石料加固地基,方保万全。”
那侍郎先是一怔,旋即翻开手中图册与工录细查,对照地形水文、物料清单,越看越是心惊,不禁连连点头,由衷叹服:“阁下所言极是!此等细节我竟一时疏忽,若非提醒,恐酿大祸。”说罢立即提笔修改,神情肃然。
这一幕看似寻常,却早已落入殿中几双锐利的眼底。
凌霄静立于大殿角落的阴影深处,身形挺拔如松,一袭靛青劲装未曾更换,袖口微皱,似还带着清晨疾行的风尘。他双臂环抱胸前,姿态闲适,眸光却如寒潭深水,幽邃难测。腰间悬挂的香囊随呼吸微微晃动,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清香,在寂静中悄然弥漫。他的视线牢牢锁在百里爵的背影之上,久久未移,眼神平静无波,却似有千钧暗流潜藏其中,不知是警惕、审视,亦或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他缓步而出,脚步轻悄,如同夜风拂过廊檐。行至御案前,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只说给一人听:“他今晨递上的那份《防务疏议》,共改动三十七处,字斟句酌,条理分明。其中十三项涉及烽燧调度与民夫轮役比例的调整,皆切中边防要害,既有远虑,又合实情,毫无空谈之弊。”
玉沁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于纸面之上,墨迹未落。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问道:“那就让他继续写下去。”
凌霄沉默了一瞬,喉间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近乎耳语:“可若他写的,不再仅仅是奏章呢?若他借笔为针,以策为线,正在暗中织一张网——一张覆盖朝野、牵动四方的巨网呢?”
她终于抬眸。
那一眼,清冽如雪峰初融之水,映着殿内烛火,却不见丝毫动摇。她直视着他,唇角微启,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那朕便陪他,将这张网织完。”
顿了顿,她缓缓放下手中紫毫笔,指尖轻轻抚过御案一角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她幼年习字时无意划下的印记,历经岁月打磨仍未消尽,宛如宿命的烙印。“不是放手,”她低声道,语气温柔却坚定,“而是把刀鞘交出去,看那持刀之人,究竟想砍向何方。若是为了江山稳固,百姓安宁,哪怕刀锋指向朕,也无妨。”
凌霄默然良久,眼中风云变幻,终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里竟带了几分感慨:“义姐从前最讨厌别人触碰你的权柄,连我多进一句谏言,你都要嫌啰嗦烦扰。如今,竟能容一个外人站在你身边,替你执笔谋策,当真变了。”
“变?”她轻轻反问,目光仍停留在那道旧痕上,仿佛透过它看见了年少时倔强的身影,“我只是学会了,如何让刀不出鞘,也能护住这万里河山。”
说罢,她重新执笔,继续批阅奏章,再不言语。
凌霄望着她清瘦而坚毅的侧影,终是敛去所有情绪,拱手一礼,悄然退入殿角阴影之中,身影再度隐没于寂静深处,唯余香囊轻晃,余韵悠长。
朝会缓缓散去,群臣依次退出大殿,脚步声在空旷的金砖地面上回荡,渐行渐远,终归于寂静。百里爵立于殿门之侧,衣袍微动,临行前忽而驻足,悄然回首,目光越过重重梁柱,落在那高踞御座之上的身影。
玉沁妜正低头翻阅一本《屯田条例修订稿》,指尖轻抚纸页,眉心微蹙,似在推敲某一条款中的措辞深意。晨光自雕花长窗斜斜洒入,如薄纱般覆在她肩头,映得发间那枚白玉雕成的凤钗泛出温润柔光,宛如凝脂,又似含月华。
他未语,亦未近,只静静望了一瞬,随即敛眸转身,步履沉稳地消失在朱红廊柱之后。
待殿内人影稀疏,仅余寥寥数人值守,凌霄方才缓步上前,神情肃然。他自袖中取出一页泛黄纸笺,双手奉上:“这是百里爵昨夜亲手誊抄的《兵法辑要》手稿,共计一万三千七百余字,笔锋遒劲,字字工整,无一潦草。另附注解四百二十条,皆非空谈兵略,而是结合历年战例所作的实战推演,层层剖析,鞭辟入里,可见其用心之深、思虑之密。”
玉沁妜接过那叠纸张,指尖轻拂过墨痕未干的字迹,随意翻动几页,动作从容不迫。然而就在一页边缘,靠近装订线处,一行极细小的墨字倏然攫住了她的目光——几乎被针脚遮掩,若非细心留意,极易忽略: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舟若无舵,水即为渊。”
她怔住,眸光骤然凝滞,仿佛被这寥寥数字钉在原地。唇角微动,却未出声,只是久久凝视着那行小字,似要从中窥见执笔者心底最幽微的波澜。
良久,凌霄才低声道,声音几近耳语:“是否要派人查他书房?或许还有更多隐秘未露。”
“不必。”她终于开口,嗓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合上册子,轻轻递还,“让他写,让他议,让他一步步走入这盘棋的中心。走得越深,看得越清。”
凌霄眉头微皱,仍存疑虑:“可万一……他真走到了您面前,却不再俯首听令,甚至反戈一击呢?”
她不答,只缓缓提起案头一支紫毫朱笔,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在最新呈上的《边饷发放清单》上徐徐圈出三个州名——笔力沉稳,落点精准,毫无迟疑,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千遍。
阳光悄然移过案角,映照她侧脸轮廓分明,静如古画。
片刻后,她才淡淡道,语气平静却暗藏雷霆:“那就看看,是他先挣脱朕设下的束缚,还是朕先看透他藏匿已久的真心。”
窗外风息渐止,赤红的旌旗缓缓垂落,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不再猎猎作响。宫墙深处,铜漏一声轻鸣,幽远而冷寂,像是在丈量着流逝的光阴,又似在静候某个悬而未决的命运裁断。
百里爵自乾元殿步出时,日轮高悬,天光如瀑,倾泻于汉白玉阶之上,映得琉璃瓦泛起淡淡金辉。他微微抬手,挡去那刺目的阳光,指尖掠过眉骨,袖口银线绣成的云雷暗纹在光下悄然一闪,如星火乍现,转瞬即逝。
影十七自廊柱阴影中无声趋近,脚步轻若落叶,伏身低语:“沧州那边传来密信,死士已依令转移阵地,如今藏身于废弃盐场,四面环荒,人迹罕至,只待主上一声令下,便可动若惊雷。”
百里爵微微颔首,步履依旧沉稳,未曾有丝毫停顿。
“主上……”影十七声音微颤,隐含不甘,“您当真甘愿如此?任她以权术束您、以律令拘您?您手中握有密道全图,掌着七十二名死士,更有三处暗桩未启——这等时机,岂能轻易放过?”
“时机?”他忽而轻笑,唇角微扬,可那笑意却未沁入眼底,反倒像寒潭投石,只激起一圈冷冽涟漪,“你以为我所求者,是推翻她的龙椅,夺那九重凤位?”
影十七怔然,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百里爵终于驻足,立于丹墀之畔,遥望那一重重飞檐叠脊、巍峨耸峙的宫阙楼台。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如旗。他的声音极轻,几近呢喃,却字字清晰,仿佛刻入风中:“我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权柄,也不是她的江山……而是有朝一日,她能放下戒心,不必再以铁血手段防我,不必再用密探、死局、连环计来锁住我的命门。”
他说完,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背影挺拔如松,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孤寂。
身后,乾元殿内,香炉青烟袅袅盘旋,檀香幽幽弥漫。玉沁妜端坐于紫檀书案之后,指尖执笔,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她正提笔在《春汛防洪策补议》末页落下批语,笔尖饱蘸浓墨,力透纸背。
最后一字落成——“准”。
那一撇一捺,锋锐如刀,斩断犹豫,斩开浮议,也斩出一道不容置喙的帝王意志。墨迹未干,光影浮动间,仿佛连空气都为之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