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残月隐匿于浓云之后,绝杀堂地底暗牢的铁门在一声低沉滞涩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仿佛惊醒了沉睡多年的幽魂。潮湿阴冷的风自门缝渗入,卷动廊道两侧摇曳的烛火,光影如蛇般在斑驳石壁上蜿蜒爬行。尽头处,一道玄色身影立于昏黄光晕之外,轮廓深邃,宛如从夜色本身走出。
玉沁妜缓步踏入石室,足下青砖积年受潮,却仍被她踏得无声而坚定。裙裾拂过地面,似墨云流过寒川。她未携一人随行,唯有凌霄和墨刃执灯立于身后半步,灯火微颤,映亮她袖口金线织就的凤纹边缘,旋即又被墙角浓重的阴影悄然吞没。
裴元舟跪坐中央,双手空垂膝上,腕间镣铐已然除去,唯余几道浅痕印在肌肤之上。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昏暗与她对视,眸底尚存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陛下亲临此地,可是想听臣再辩一句——臣心无愧?”
玉沁妜眉梢微动,神色未变,语气却轻缓如拂尘:“这茶,是宫中今春新贡的云雾芽,朕特命人送来。”她抬手轻挥,一名黑衣人悄步上前,将一盏素瓷茶奉至裴元舟面前。盖碗微启,热气袅袅升腾,清幽茶香随之弥漫,在这阴湿之地竟添几分暖意。
“喝一口吧,”她声音柔和,似月下松风,“不为别的,只当是……朕与旧臣共饮一盏安神茶。”
裴元舟浑身一僵,指尖剧烈颤动,几乎握不住那茶盏,勉强稳住手腕,仓促抿了一口。茶水温润,不冷不烫,却像一道细流滑过紧绷的咽喉,竟让他喉结微微一松,又骤然收紧。
她端坐上首,木椅无声,声音却如寒泉滴石:“孤知你非奸佞之徒。你是礼部老臣,三朝元老之后,当年为修《女官典制》,七昼夜未曾合眼,字字亲笔,墨迹未干便呈于御前。你说女子不得干政,可正是你亲手拟定的条文,让无数寒门女子得以通过科考入仕为官。你并非憎恨女子掌权——你恨的是,一生殚精竭虑,却始终未被真正重用。”
裴元舟手中茶盏猛然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浸湿了袖口,他却浑然不觉,脸色霎时惨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她目光如刃,继续道:“你主持修缮永宁宫回廊,表面说是加固地基,实则暗中铺设机关枢钮。工匠名册残页、工部账目流水、沧州货船进出记录——三十七处疑点,层层印证:你以三千二百两白银,分三批购入硝石与硫磺,藏于回廊夹壁之中。火药埋设位置、引线走向、爆破时机,皆经精密测算。那一夜宴席将启,人声鼎沸,你只待一声巨响,制造混乱,趁乱劫持皇夫,制造政变借口”
裴元舟双膝一软,踉跄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案几,茶壶倾倒,碎瓷四溅。他嘴唇哆嗦,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无形之力扼住咽喉,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铜铃,轻轻放在案上。
“此物内藏玄国死士密令,三角印记唯有叛国重犯方可持有。你说你是忠臣?那便告诉朕——为何玄国会将这等绝密信物,烙印于你身?是你暗中勾结外敌,通敌卖国?还是……有人借你之手,布下棋局,引狼入室,图谋倾覆我大胤江山?
裴元舟猛然抬头,声音颤抖:“我没有通敌!我只是……只是想让天下重回正轨!女子临朝,乾坤倒悬,纲常崩乱,百官失序,万民惶惶!我所行所为,皆为匡扶社稷、重振祖制!”
“匡扶?”她唇角一扬,眸光如刃,冷笑着逼近,“你口中的正道,就是将宫女推入铁坑,活活烧成焦骨,血溅玉阶?你口中的礼制,就是私藏火药,炸毁宫墙,以兵威逼迫朕退位,篡权夺位?”
她缓缓起身,凤袍翻涌似烈焰焚空,步步压迫而来,气势如渊般笼罩其身:“你以为你是在清君侧、安社稷?可笑!你不过是一柄被人精心打磨的利刃,早已被攥在幕后黑手之中,狠狠刺入大胤心脉。而你,还在这朝堂之上,自以为是地挣扎着,妄图洗清罪孽——殊不知,你连自己是谁的刀,都未曾看清!”
裴元舟唇色苍白,却依旧紧咬牙关:“臣并无主谋,所作所为,唯凭本心。”
玉沁妜转身,对凌霄点头。
凌霄上前,将一卷宗册轻轻摊开,推至裴元舟眼前。
三年前,你为妹妹求娶户部郎中之子,婚书递至礼部,批阅之人正是玉明煦。他仅以“女方官阶不足”六字驳回,朱笔一划,冷峻刺目,未改分毫。后来你妹妹郁结成疾,香消玉殒,葬礼那夜,你独坐祠堂,纸钱燃了一整夜,灰烬如雪,落满青砖。
裴元舟瞳孔微颤,指尖深深陷入桌沿,指节泛白,似要撕裂木纹。
你恨的,从来不是女子当政啊。玉沁妜轻叹一声,嗓音如月下疏影,柔软而低缓,是你一生谨守礼法,勤勉尽忠,夙夜在公,却始终被挡在权枢之外,不得重用。而如今,那个曾压你于尘泥之上的人,竟亲口许你位列三公,许你执掌礼制,许你拨乱反正、重整乾坤。你说……你不动心吗?是不是,也有一瞬,动了念?
裴元舟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
“你不是为了天下正道。”她逼近一步,“你是咽不下那口气。可笑的是,连这口气从何而来,你都未曾看清。”
“够了!”裴元舟猛然站起,一掌拍在案上,茶盏翻倒,碎瓷四溅,“即便我被人蛊惑,也是因为他许我重振礼教!若非他屡次示好、暗中联络,我又岂会信他所言?他说,只要制造混乱,助他夺权,便可废除女子干政之令,重立男权纲常!他说……这是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他已力竭,颓然跌坐,双目空茫。
玉沁妜凝眸望着他,眸光幽深如寒潭映月,良久,才缓缓启唇,声音清冷似霜雪拂过枝头:“所以,那封密信……是你亲自接下的?”
“是……是殿下派了心腹赵三槐,在清晖院外的梧桐巷口悄悄递来的。”他低垂着头,指尖微微发颤,语声断续如风中残烛,“信中写得明白——只消在春宴之上制造混乱,引发骚动,便可趁势拥立新君,名正言顺……他还说,百里爵身为质子,根基未稳,只要将他掌控在手,便能逼你退位让权,或签下城下之盟,屈膝和谈……”
“然后呢?”她轻声追问,语气淡漠如云遮月,却暗藏锋刃。
“然后……”他喉头滚动,声音渐次低沉,几近耳语,“他会以‘护驾有功’之名,接管京畿卫戍大权,封锁九重宫阙,紧闭四门,传召昔日旧部与元老重臣,于太极殿前当众宣布废帝诏书……他说……这是唯一能挽大厦于将倾、救大胤于危亡的法子……”
玉沁妜转身,不再看他。
“墨刃,即刻率人将裴元舟押入死牢,不得有误,严加看管。”
两名暗卫如影而出,黑袍猎猎,铁甲铿然。墨刃立于阶前,眸色冷峻,抬手一挥,身后数名精锐暗卫迅速上前,刀锋隐现,寒光掠影。他们架起瘫软的裴元舟,其双目失神,唇齿微动,似在呓语:“我不是叛臣……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从前……”
沉重的铁门轰然闭合,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地底深处无声吞噬,唯余幽暗长廊中一抹残影,缓缓沉入永夜。
凌霄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谨慎:“现在就动手吗?”
“不动不行。”她缓缓走出暗牢,脚步坚定而从容,衣袂在夜风中轻轻翻动,“他既然敢公然跳出来,便不惧他再度藏匿。凡是在近三个月内与裴元舟有过书信往来的官员,一律详查列名。兵部、礼部、京畿卫署,一个都不能遗漏,一丝线索都不容放过。”
“倘若打草惊蛇,该如何收场?”
“他早已心神不宁。”她步入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广袖轻拂,端然落座于紫檀木椅之上,眸光冷冽如霜,“真正沉得住气的人,怎会在春宴这般紧要关头贸然出手?他等不及了,说明内心已然动摇。越是焦躁不安,越容易露出破绽——我们,只管静待时机。”
她提笔蘸墨,写下“玉明煦”三字,笔锋顿挫有力。随后取出朱砂笔,在其名下一圈红痕,如血封喉。
“你立刻调天机楼密探,查他府中近半月出入人员,尤其是夜间停留超过一刻钟的。另外,清点他名下田产、铺面、庄子,查每一笔进出账目。若有异常银流,即刻上报。”
“绝杀堂那边?”凌霄问。
“盯住七名疑似党羽宅邸,不准一人外出传信。若有人试图焚毁文书或密会,当场拿下,不必请示。”
凌霄正欲领命离去,脚步尚未迈开,却被她轻声唤住。
“还有一件事,你且听我说。”
凌霄停下身形,转身恭立,“义姐请讲。”
她微微抬眸,目光沉静而深远,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裴元舟所提及的赵三槐,乃是二皇子私底下豢养的马队头目,身份隐秘,行事低调。然而此人近三个月内,曾先后三次亲自押送礼品前往清晖院。礼部署档中明确记载,那些礼物皆为‘二皇子赠予皇夫’之物,名正言顺,看似无甚异常。”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案上一卷密报,声音低了几分:“但据墨刃暗线传回的消息,百里爵实际上拒收了所有馈赠,未曾动用其中一物。唯独有一次,他破例收下了那盒松烟墨。起初无人在意,毕竟文房四宝寻常至极。可事后追查才发现——那墨中竟被人暗藏剧毒,遇热则释,悄然无形。”
她抬眼看向凌霄,眸光微冷:“此事未张扬,亦未惊动宫闱,可背后用心之险恶,不言自明。你此去办事,务必多加留意,莫让蛛丝马迹从指缝间溜走。”
凌霄眉头一紧:“他是直接经手人?”
正是。”她缓缓搁下手中之笔,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即刻安排人手,暗中盯紧他。若他今夜离开府邸,不论去往何处,务必全程尾随,不得有丝毫疏漏。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准擅自行动,哪怕一步也不许靠近。”
“明白。”
话音落下,她徐徐向后靠去,倚在那雕花木椅的弧形靠背上,神情沉静如水。室内烛火微晃,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和而深邃。一时间,唯有窗外风拂帘栊的轻响,与她指尖不疾不徐地轻叩桌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节拍,敲在寂静深处,也敲在人心之上。那节奏不急不缓,似在思量,似在等待,又似早已洞悉一切变数,只待局势自行展开。
“这场棋,他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殊不知,从他第一次见裴元舟起,就已经落在局中。”
凌霄离去后,她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份刚拟好的清查名录。窗外夜色浓重,宫道寂静,唯有更鼓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
她翻开名录第一页,目光落在“礼部侍郎裴元舟”之上,朱笔尚未干透,红痕在纸上缓缓晕开,像一滴迟迟未落的血。
指节蓦地一收,力道骤紧,仿佛心头被无形之手猛然攥住。
她垂眸望去,目光落在那薄如蝉翼的名录边缘——一道细微至极的折痕悄然横亘其上,若非凝神细察,几乎难以察觉。她指尖微颤,缓缓将纸页摊开,迎向摇曳的烛火。
昏黄的光晕中,一道极淡却清晰的水印徐徐浮现,宛如月下浅痕,形如奔马踏雪留下的蹄印,深深嵌入纸张的肌理之中,与纤维融为一体。这并非寻常墨迹,亦非官印朱砂,而是以秘法调制的特制药水所留下的暗记,唯有在热力催引之下,方能显形于世。
她瞳光微敛,眸底掠过一丝冷锐的波动。
此等药水,历来为天机楼核心高层独掌,外人不得窥其方,更遑论使用。而这份名录方才出炉未久,尚带墨香,便已被悄然留下印记……那么,唯一有可能触碰并施术其上的——
只可能是那个刚刚亲手接过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