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的空气像浸了冷油,沉得让人发闷。深棕色办公桌后,李主任指尖夹着那封印着妮娅女士花体签名的推荐信,目光却像淬了冰,在沈青梧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桌角那张薄薄的简历上——纸页边缘还带着点旅途的褶皱,上面“沈青梧”三个字的钢笔字迹虽工整,却没半行能称得上“背景”的注脚。
他喉间发出一声轻嗤,手指在简历上敲了敲,木桌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在敲打沈青梧的底气:“沈小姐,非我李某人刁难。你也知道,圣约翰的旁听生名额,每年盯着的人能从校门排到霞飞路——不是军政世家的小姐,就是留洋归来的才子,哪一个不是既有家世撑着,又有真才实学?”
话说到最后,他往后靠在藤椅上,二郎腿翘起来,鞋尖的灰尘落在锃亮的桌腿上,轻慢的姿态藏都藏不住。
旁边伏案抄录文件的年轻教务员也停下了笔,偷偷抬眼打量沈青梧,眼里带着点同情——这姑娘穿得是体面,可在李主任面前,没背景的体面,反倒像层一戳就破的纸。
沈青梧却没露半分局促。她指尖轻轻松开攥了片刻的手提包带,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指尖距桌面不过半寸,姿态从容得像是在学术讲堂上准备发言。下一秒,清亮的声音突然在屋里炸开,没有半分中式英语的滞涩,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带着牛津腔特有的沉稳节奏,尾音轻扬却不飘,像春日里落进湖面的雨,脆得让人心头一震:
“director Li,I have read the history of St. John's University carefully.”(李主任,我曾仔细研读圣约翰大学的校史。)
李主任翘着的二郎腿猛地顿住,刚要出口的驳斥卡在喉咙里。他抬眼看向沈青梧,眼里的轻蔑淡了些,多了几分错愕——这姑娘的英语,竟比他那留洋读了三年书的侄子还要地道?
沈青梧没停,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校徽上,那枚铜徽上的拉丁文“Veritas”(真理)在日光下泛着光,她的声音也跟着添了几分郑重:“Founded in 1879 by the American Episcopal church,the first president was dr. Ning Lezhi. I remember a sentence in his inaugural speech——'the motto of truth is not just carved above the school gate,but should be rooted in the heart of every educator who stands on this campus.'”(贵校始建于1879年,由美国圣公会创办,第一位校长是宁乐之博士。我记得他在就职演说里说过——“‘真理’的校训,不该只刻在校门之上,更该扎根在每一位站在这校园里的教育者心中。”)
最后一个单词落下时,教导处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的轻响。那年轻教务员手里的钢笔“嗒”地掉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李主任手指捏着的推荐信滑到桌沿,他竟忘了去捡——他自诩熟悉校史,却从没几个学生能准确背出宁乐之博士的就职演说,更别提用这样流利的英语复述,连语气里的庄重都分毫不差。
5他盯着沈青梧,眉峰渐渐舒展开,先前的轻慢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姑娘哪是没“学识”?她分明是把圣约翰的根都摸透了,还用他最推崇的“校史”和“英语”,不动声色地驳了他的话。
沈青梧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裙摆的褶皱,语气又恢复了平静,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李主任说旁听生需‘有学识’,我想,对校史的尊重、对校训的理解,该算其中一份;至于‘背景’——妮娅女士的推荐信,难道不算圣约翰对学生的认可吗?”
李主任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这姑娘,晨光落在她鬓角的珍珠发卡上,映得她眼底亮闪闪的,哪里还有半分“普通学生”的怯懦?
分明是个藏着真本事的主儿。他终于弯腰捡起那封推荐信,指尖在妮娅女士的签名上顿了顿,再抬眼时,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客气:“沈小姐……倒是我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