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编青州兵,安置降众,曹操势力如日中天,威震山东。朝廷的兖州牧任命诏书也适时抵达,更是名正言顺。鄄城内外,一派蒸蒸日上之景,但高层深知,骤得的强大实力背后,是更为繁重的整合与安抚工作。
周晏的身体终于彻底康复,虽仍是一副懒洋洋、怕麻烦的样子,却也不得不更多地参与到日常事务中。曹操特意将他安置在自己书房旁的一间值房,美其名曰“方便咨询”,实则将许多需要统筹协调的文书工作压给了他。
这日,于禁拿着一卷新拟的青州兵训练条陈来找曹操禀报,正遇上周晏在门外廊下,对着几盆新移栽的菊花蹙眉,似乎在研究如何让它们开得更久些。
“文则将军?”周晏抬头,打了个招呼,“找主公?他正与文若先生商议……怕是还要一会儿。”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书房内传来曹操略显激动的声音,隐约夹杂着“王允”、“吕布”、“长安”等词。
于禁停下脚步,他对这位年纪轻轻却屡献奇策的同僚颇为好奇,也存着几分敬意。他抱拳道:“周先生。是关于青州兵操练细则。”
周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随意提点了两句团队协作的重要性,于禁闻言,眼中闪过讶异和深思,郑重道谢后离去。
正与夏侯惇、曹仁说笑间,曹操与荀彧议完事出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振奋与感慨的神情。他走到周晏身边,替他拂去肩头落叶,关切几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西方,喃喃道:“长安……变天了。”
周晏心中微动,已然明了。算算时日,那件震动天下的大事,确实该发生了。
果然,随后几日,来自长安的详细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速传遍兖州:
司徒王允设下连环计,联合骑都尉吕布,于初平三年四月辛巳日,在北掖门外突袭诛杀了权倾朝野的太师董卓!董卓暴尸街头,其家族亦被清算。王允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吕布晋升奋威将军,仪同三司,共掌权柄。
消息传来,曹营文武反应各异,有拍手称快者,亦有如荀彧、程昱般,在欣慰之余,对王允能否稳定局势心存疑虑。曹操则于欣喜董卓伏诛之余,更加紧与长安方面的联络,并密切关注关西动向。
然而,喜庆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更详细且血腥的消息接连传来:王允掌权后,虽意图革除弊政,然其性刚愎,对董卓旧部处置过急,拒绝全面赦免,导致人人自危。更令许多士人扼腕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只因在司徒王允座上偶然谈及董卓时发出一声叹息,便被王允以“怀其私遇,忘大节”为由,下狱论死!尽管众多士大夫竭力营救,王允竟丝毫不为所动,蔡邕最终冤死狱中。
这消息传到鄄城时,周晏正在自己那小院的廊下煮茶。当他从不轻易动容的程昱口中听到“蔡伯喈……已毙于狱中”时,执壶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在手背上留下红痕也浑然不觉。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个在废墟中依旧保持沉静优雅,于颠沛流离中仍带着残琴的女子——蔡琰,蔡文姬。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得知噩耗时的悲痛。那不仅是丧父之痛,更是精神支柱的崩塌,是在这乱世中最后一点依靠的失去。
周晏放下茶壶,沉默片刻,起身安置蔡琰的别院走去。他走得有些急,甚至忘了穿上外出时惯常披着的罩衣。
蔡琰的住处寂静得可怕。侍女红着眼眶守在门外,见到周晏,如同见到救星,低声道:“小姐自得知消息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奴婢怎么劝都没用……”
周晏点点头,轻轻推开门。
室内光线昏暗,蔡琰背对着门,跪坐在席上,身影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面前摆放着那张跟随她历经劫难的焦尾琴,琴身光洁,映照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跪坐着,仿佛灵魂已随那一声无奈的叹息,一同消散在了长安阴冷的牢狱之中。
周晏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的客套话。他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不太熟练地跪坐下来。他看了看旁边小几上原封未动的膳食,又看了看她干裂的嘴唇。
他起身,走到外间,默默地生起小炉,重新烧了一壶水。水沸后,他笨拙地涮洗茶具,取来她平日喜欢的茶叶,投入壶中,注入热水。茶叶在壶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试图驱散满室的悲戚。
他将一盏冲泡好的、温度适中的清茶,轻轻推到她的手边。蔡琰依旧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周晏也不催促,就那样安静地陪着她坐着。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极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我……不太会说话。但我知道,蔡公……定不希望你如此。”
蔡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周晏继续用他那带着点无奈,却又异常真诚的语气慢慢说道:“这世道,确实很糟……糟透了。但活着的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记住一些该记住的人和事,为了……不让那些美好的东西,比如蔡公的学问,比如……你的琴音,就此断绝。”
他又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茶……快凉了。”
或许是那茶香氤氲的暖意,或许是他话语中那份毫无修饰的、笨拙的关心,又或许只是这长久的、无声的陪伴本身,蔡琰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她看着身旁这个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为什么麻烦事困扰,却依旧选择留在这里的青年,看着他推过来的那盏清茶,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没有去端那杯茶,只是看着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们……李傕、郭汜……打着为董卓报仇的旗号……聚拢西凉旧部……已攻入长安了……”
周晏心中一沉,历史的轨迹果然分毫不差。王允的刚愎导致了更大的混乱。
蔡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继续道:“王司徒……他……跳城殉国了……吕布……也已败走出逃……长安……又成了炼狱……”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父亲……他……到底为何……”
周晏看着那泪水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有对时局的无奈,有对眼前女子遭遇的怜惜。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给予安慰,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时,猛地顿住,有些尴尬地缩了回来,转而挠了挠自己的额角。
“乱世……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他最终只是低声说道,“但至少……你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蔡琰抬起泪眼,望着他局促而真诚的样子,那颗被冰雪包裹、近乎绝望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盏已然微凉的茶,凑到唇边,轻轻地啜饮了一口。
温润的茶汤带着苦涩后的回甘,滑过干涩的喉咙,仿佛也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
自那日后,周晏去探望蔡琰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带些鄄城街头新出的、味道还算过得去的点心;有时只是抱着一卷书,在她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就是半天,各自看书,互不打扰;有时则会听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关于父亲蔡邕的往事,关于那些遗失在战火中的典籍,关于她记忆中残存的、安定美好的洛阳。
周晏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或许并不算高明的点评,或是分享一两个来自“杂书”的、略显古怪却有趣的小故事。他从不刻意安慰,只是用这种平淡的、持续的陪伴,让她知道,在这纷乱的世上,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渐渐地,蔡琰脸上的哀戚虽未完全散去,但眸子里重新有了光彩。她开始重新抚琴,琴音初时悲切,后来渐渐平和,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她也会在他带来的点心中,挑出自己觉得味道尚可的,留待他下次来时一同分享。
一种基于理解、陪伴与共同经历患难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细腻而真实。
然而,这片在个人伤痛中逐渐复苏的平静,再次被来自外部的剧烈风暴打破。
典韦再次面色沉重地呈上染血的书信时,曹操正与周晏、荀彧、程昱商讨事务。
“主公!琅琊……曹老太爷一行,在徐州境内遇袭!阖家……无一幸免!财物尽失!”
刹那间,书房内空气凝固。
曹操一把夺过书信,目光死死盯在上面,手臂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骇人的青灰色。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竹简之上,触目惊心。
“父亲——!”一声凄厉至极、饱含无尽悲痛与怨恨的嘶吼,从曹操喉中迸发出来,他身体一晃,向后倒去。
“主公!”荀彧、程昱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
周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看着状若癫狂、呕血昏厥的曹操,再想起历史上因此事引发的徐州屠城惨剧,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陶谦的这一招,不仅仅是激怒,更是将曹操和他刚刚稳固的兖州集团,推向了一个复仇的深渊和道德的悬崖。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落叶,仿佛已能闻到远方飘来的血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