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间被木板和恐惧密封的囚笼里,仿佛被拉扯成了粘稠的糖浆,缓慢而令人窒息地流淌。
烛火是唯一对抗黑暗的微弱勇士,它们不安地跳跃着,将扭曲抖动的影子投在每一张疲惫而惊恐的脸上,仿佛在预演着即将到来的噩梦。
窗外的风雨声虽已从狂暴转为持续的呜咽,但丝毫未能缓解屋内的紧张。
更折磨人的是楼下街道上永无止境的背景音——那些嘶哑的、非人的“嗬嗬”声,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时而接近,时而远离,每一次声响的变化都像无形的针,刺穿着每个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陈默负责第一班守夜。
他背靠着冰冷坚硬、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的防盗门,手中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管是唯一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安全感的武器。
他的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门外楼道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响——风声掠过破碎窗户的呜咽?
还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在黑暗中潜行的摩擦?他的目光如同夜行的掠食者,在昏暗中缓缓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强哥抱着那杆象征着强大武力却也意味着弹药有限的猎枪,靠在对面墙上,闭着眼,但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呼吸沉重而并不平稳,肌肉时刻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
他显然并未真正入睡,而是在养精蓄锐的同时,保持着对这群不速之客最高级别的警惕。
小周蜷缩在另一个角落,手里无意识地、反复地擦拭着那根已经沾染了暗色污迹的金属棒球棍,破裂的眼镜片后面,眼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摇曳舞动的烛光倒影,显然思绪早已飘向了未知的、或许更安全的过去,或者更黑暗的未来。
阿玲依旧像一只受惊的寄居蟹,紧紧蜷缩在破旧沙发上,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她瘦削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帆布面料里,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某处,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进行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绝望的祈祷或争辩。
老孙因伤痛和极度的精神疲惫终于昏睡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微微抽搐。
赵姐和王磊依偎在一起,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浅眠,但身体偶尔会像触电般惊悸一下,显然噩梦并未放过他们。
两个团队之间,隔阂与猜忌如同房间里看不见的第三股势力,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强哥团队像受伤的困兽,对外部世界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信任,这间经过加固的屋子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和物理堡垒,他们抗拒任何可能带来变化的因素,尤其是这些来自已然崩溃的旧体系、目的不明的“官方人员”。
但旧时代的道德之绳,却让他们救下了陷入绝境的陈默。
而陈默团队则背负着那遥远而脆弱的撤离点信息,如同怀揣着一颗可能引爆也可能指引生路的炸弹,他们无法停下,必须向前,任何停滞都意味着死亡。
双方那脆弱的、基于瞬间人道主义的合作基础,在寂静和恐惧的发酵下,正变得摇摇欲坠。
“那个……”
不知过了多久,小周似乎难以忍受这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死寂,也可能是内心深处对“政府”这个词还残留着一丝早已该被磨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轻轻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目光躲闪地看向陈默,“你们……从市政大楼那边一路过来,情况……真的已经糟糕到那种程度了吗?就完全没有……没有任何救援的迹象了吗?比如,军队的集结地?或者直升机临时起降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像是黑暗中的人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火柴的光芒。
陈默沉默了片刻。他能感受到小周语气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能看到强哥虽然依旧假寐,但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摇了摇头,选择了最残酷但也最真实的答案,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我们离开的时候,所有对外通讯基本已经完全中断,内部指挥系统陷入瘫痪,各自为战。我们也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上级的、关于大规模、有组织的救援行动的指令。”
他看到小周眼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如同被冰水泼中,瞬间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强哥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讥讽和了然意味的冷哼,仿佛在说“早就告诉过你了”。
“妈的!这操蛋的世界!真的就……一点指望都没了吗?”
小周低声骂了一句,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无处发泄的愤懑,“那我们……我们是不是就像强哥说的,只能在这里……等死?”
这句话像是在问陈默,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间令人绝望的屋子,甚至是在质问那沉默而残酷的命运。
“希望不是坐在原地等来的。”
陈默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墙角那台外壳破损、零件裸露的旧收音机,语气平稳却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有时候,它需要自己去寻找,哪怕只是一个听起来无比危险、希望渺茫的方向。
就像……你们之前似乎提到过的,那个无线电消息?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至少……它代表了一种来自外部的、主动的信号,一个可能存在的生路,不是吗?”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最关键的点,同时试探着对方的口风。
提到无线电消息,小周的精神似乎被微妙地触动了一下。
他推了推鼻梁上破裂的眼镜,顺着陈默的目光看向那台废铁,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复杂,混合着技术人员的惋惜、不甘和一丝残余的兴奋:“那台老古董……是我以前从废品站淘回来的宝贝,花了老大功夫才让它勉强出声,想着这世道变了,这些老玩意儿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结果,就在前几天,突然就收到一段断断续续的信号,杂音大得吓人,但里面反复重复一个消息……”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地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强哥的方向,见后者似乎没有反应,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说是……西区体育场的地下停车场,b3区,有军方设立的紧急撤离点,要求幸存者前往。”
无线电!军方撤离点!信息与陈默掌握的吻合!他的心脏微微一紧。
“你们试过过去吗?”陈默追问,语气保持平静。
“试过?”
这次接话的是强哥。
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冰冷的眼神扫过陈默,带着嘲弄和一丝后怕。
“哼,岂止是试过。差点把命都丢在那儿!体育场周边几条街,全他妈是那些东西!密密麻麻,跟蛆一样!根本冲不过去!而且……”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边动静不对,好像不止有普通玩意,还有别的‘大家伙’,吼声跟打雷一样,地面都在震。
我们折了两个最好的兄弟,才勉强逃回来!”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因“撤离点”三个字而在陈默团队心中燃起的微弱火苗。
体育场是死亡陷阱!这与陈默最坏的预料一致。
“那……那个无线电消息本身,来源可靠吗?信号听起来怎么样?是从体育场方向传来的吗?”陈默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目光紧紧盯着小周。
小周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技术性的专注,暂时掩盖了恐惧:“信号非常弱,干扰极其严重,时断时续,但调制方式很特别,像是老式的军用跳频,抗干扰能力强,不像一般民用电台。强哥觉得可能是提前录好的自动广播,循环播放。”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但我觉得……方位有点不对。根据最后那点信号强度和大致方向模糊判断……发射源好像根本不在体育场那边。”
他起身,走到墙上那幅用红笔标记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向一个更北的方向:“更像是在……在城北那片老城区,大概就是这个方向。
那边地势高,有个废弃多年的城北广播通讯塔!对!很可能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功率够大,范围够广!”
城北广播通讯塔!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升起一股奇异的、冰冷的振奋。
线索串联起来了!手机短信可能只是一个泛泛的、甚至是过时的指引,或者是一个诱饵?而真正的、或许包含安全时间、识别代码、具体路线等关键信息的指令,需要通过无线电从真正的信号源——那座遥远的通讯塔获取!
但这意味着,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相对较近但已知是地狱的体育场,而是需要穿越更多未知的危险区域,前往更遥远、地形可能更不利的城北通讯塔!希望仿佛变得具体了一点,但通往希望的道路却陡然变得更加漫长、曲折和布满了致命的未知!
“通讯塔……那边情况怎么样?你们了解吗?”陈默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更他妈糟!”
强哥毫不犹豫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强烈的抵触,“老城区!人口比这边还密集,楼挨着楼,路窄得像肠子!那破塔还在个小山包上,就一条路通上去!要是被堵了,就是瓮中之鳖,神仙难救!为了个没影的消息,跑去那种地方?不是找死是什么?!”他显然对任何离开现有据点的冒险计划都抱有极端的悲观和反对。
话题瞬间陷入了僵局。
陈默团队迫切需要线索和方向,而强哥团队则对冒险充满了基于惨痛经历的恐惧和强烈的不信任。
这时,一直沉默瑟缩的王磊突然喃喃开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像是在梦呓:“留在这里……不一样是等死吗……食物总会吃完,水总会喝光……或者被那个怪物攻进来……出去……出去可能马上死……但也许……也许能多活几天……”
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缓慢地切割着屋内勉强维持的平静。
“闭嘴!你懂什么!”
阿玲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尖声叫了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异常尖锐,
“留在这里至少还有墙!有门!出去了马上就会死!马上!你们想死别拉着我们!你们就是灾星!一来就引来了那个‘笑面魇’!还想骗我们去送死!”
她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怀里的背包抱得更紧,仿佛那是能隔绝一切危险的护身符。
小周试图打圆场,声音微弱:“阿玲姐,别这样……他们也是没办法,大家都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就能来抢我们的地方?抢我们的食物?抢我们的水?”
阿玲的情绪彻底失控,她猛地站起身,指着陈默他们,手指颤抖,“你们看看他们!那个老的快死了!那个女的吓得像鹌鹑!这个男的(指王磊)话都说不利索!他们能干什么?只会拖累我们!等食物吃光了,是不是就要吃我们了?!”
她的话语越来越偏激,充满了末日环境下最黑暗的想象和猜忌。
“够了!阿玲!回你的地方去!”强哥烦躁地低吼一声,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阴沉和警惕。
阿玲的话,无疑也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担忧。
陈默沉默着。他没有争辩。
在这种环境下,语言的解释苍白无力。他能理解对方的恐惧,那是由无数鲜血和死亡浇筑而成的。
他自己也恐惧。但他更清楚,停滞不前的结局只有一个。
他注意到墙角那台破损的收音机,以及小周提到“通讯塔”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技术相关的微弱光芒。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他们需要一台能工作的无线电,而这个小周,是唯一可能实现这一点的人。
但首先,必须获得他的信任,或者……至少是合作的可能性。
等等!!
陈默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会修无线电?”
陈默抓住了小周之前的话头,有一部无线电台,无论是求救或者确定状况都有巨大的帮助,不像现在,仿佛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什么情况都无法得知。
这样下去,恐怕真的离死亡非常近了。
然而,这刚刚萌芽的算计和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就被窗外再次降临的、无形的恐怖彻底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