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温润的墨玉,轻轻笼罩着山城。
“观澜茶舍”的二楼,是明澜和晏晏小小的家。窗外,渝中半岛的灯火如星河倾泻,与天上疏朗的星辰交相辉映。屋内,只亮着一盏温暖的落地灯,将母子相拥的身影投在素净的墙壁上,安宁而美好。
晏晏洗过澡,穿着小恐龙图案的睡衣,浑身散发着奶香和沐浴露的清新气味,像只柔软的小动物蜷在明澜怀里。明澜背靠着柔软的沙发垫,一只手轻轻揽着儿子,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晏晏柔软的发顶。
这是他们雷打不动的睡前仪式——“分享时间”。
“妈妈,”晏晏的声音带着睡前的朦胧,小脑袋在她颈窝蹭了蹭,“我今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好漂亮的梦。”
“是吗?”明澜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们在一个好大好大的、蓝色的房子里。”晏晏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回忆轻轻颤动,“房子软软的,晃晃的,还有很多亮晶晶的星星在跳舞。有一条好大好大的、黑色的鱼,它游过来,用头轻轻地顶我,一点都不吓人,我觉得它好像在跟我玩……”
黑色的……大鱼?
明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描述,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的,竟是白天在江边感受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注视感。她下意识地将儿子搂得更紧了些。
“然后呢?”她轻声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然后……”晏晏的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捕捉梦中模糊的片段,“然后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嗯……也不是唱歌,是在叫我……听不清楚……但是很好听,暖暖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竟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明澜低下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心中却波澜起伏。蓝色的房子,晃晃的,像不像……浩瀚的海洋?那条黑色的大鱼……她不敢深想。
晏晏的“梦”和他的“童言童语”一样,总是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神秘的预见性或象征性。这让她在为人母的喜悦之外,始终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她不怕自己背负秘密,却害怕这未知的一切会影响到她唯一的孩子。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晏晏睡得更舒服。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灯光的阴影在掌纹上交错。
这双手,曾经也被人捧在掌心看过。不是看掌纹,是看指尖——看是否粗糙,是否沾染了市井的“俗气”。
那是她刚嫁给陈炜不久。公婆来他们的小家“视察”,婆婆拉着她的手,看似亲热地摩挲着,语气却带着挑剔:“明澜啊,这手以前在家也是不怎么做家务的吧?看着倒是细嫩。不过现在结婚了,该学的还是要学起来,我们陈炜工作忙,你可要把他照顾好了。”
她当时只是温顺地点头,心里却像被细密的针扎过。她苏明澜,虽是普通家庭出身,也是从小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何曾被人这样评头论足过?
而陈炜,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头刷着手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一刻,明澜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个被很多人羡慕的“好归宿”里,她更像一个需要被评估、被改造的附属品。
后来她怀孕,妊娠反应严重,闻不得油烟味。陈炜非但没有体贴,反而不耐烦地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就你矫情。我妈怀我那会儿,还下地干活呢!”
孕期的脆弱和激素变化,让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默默消化这些委屈。她第一次激烈地反驳:“那是你妈!不是我!我现在就是不舒服!”
争吵由此升级。陈炜摔门而出,留下她一个人对着冰冷的石壁流泪。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她抚摸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从心底升起。
她不能让她的孩子,在一个没有尊重、只有挑剔和冷漠的环境里长大。
离婚的过程比她想象的更艰难。陈炜一家觉得她疯了,“怀着我们陈家的种还想离婚?你离了婚能去哪儿?带着个拖油瓶谁要你?”
她的父母起初也完全不能理解,苦口婆心地劝:“澜澜,男人都是这样的,有了孩子就好了。离婚说出去多难听啊?你为我们想想……”
四面楚歌。
但她没有回头。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找房子,联系律师,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最难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租来的小房间里,抱着肚子无声地流泪,对未出世的孩子一遍遍地说:“宝宝不怕,妈妈会保护你,妈妈会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家。”
也正是在那段极度压抑和挣扎的时期,她发现自己那种模糊的“直觉”开始变得异常清晰和敏锐。她仿佛能“看”到别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能感知到事情发展的微妙脉络。这能力来得突兀,却成了她在那段黑暗岁月里,保护自己、做出判断的唯一依仗。
生下晏晏后,她靠着这越来越强的“直觉”,从在网络上帮人分析一些简单的选择开始,慢慢攒下口碑和第一笔钱,然后摆起了卦摊,直到今天盘下了茶舍。
掌心命运的线,似乎从她决意离开陈炜的那一刻起,就拐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迷雾重重的岔路。
“嗯……”怀里的晏晏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寻求母亲的庇护。
明澜收回飘远的思绪,低头亲了亲儿子光洁的额头,将那沉重过往带来的寒意驱散。
无论前路还有什么,为了怀里的这个小人儿,她都无所畏惧。
她轻轻抱起熟睡的儿子,走向卧室。窗外的渝城,灯火璀璨,江声隐约。在这片浩瀚的人间烟火之下,一些沉睡已久的东西,似乎正被这对母子身上某种无形的气息,悄然唤醒。
而此刻,在市中心顶级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云衍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精准地落向了某个临江的老街区方向。
白天那个孩子……他身上纯净的水之灵韵,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与自己同源却又迥异的古老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个女人……
云衍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敲击着。
他寻找了太久,久到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今天那惊鸿一瞥的感觉,却如此真实。
看来,他需要在这渝城,多停留一段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