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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的四月,本该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一股来自北方的寒流却迟迟不愿退去,盘踞在华北平原上空,连带着北京城的气氛也多了几分料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金顶,风掠过新发芽的柳梢,带着未尽的寒意,吹得人衣衫猎猎,心头发紧。

光禄大夫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阁里,银炭在精雕的铜兽炉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屋外的春寒。戚睿涵与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五人围炉而坐,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摆着几盏清茗,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他们服食过长生药,容颜依旧停留在穿越而来的那一刻,白诗悦清丽,袁薇英气,董小倩温婉,刁如苑干练,刘菲含沉稳,而戚睿涵眉宇间则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深邃与从容。多年的古今交织阅历,早已将他们当年的青涩与惊惶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锋芒和审慎的观察。

“……所以说,基础教育的普及是关键,但也不能操之过急,需得与现有的科举制度慢慢衔接,否则士林反弹必然激烈。”戚睿涵轻轻吹开茶沫,缓声说道。他们正在商讨如何利用带来的现代知识,在这大顺朝徐徐图之,从文化、经济、乃至社会观念上,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

董小倩微微颔首,她身着藕荷色襦裙,气质沉静:“睿涵说的是。此外,女子学堂的推进,也需借助诗悦、薇姐姐和菲含的郡主身份,先从勋贵之家入手,方能减少阻力。”

白诗悦拢了拢衣袖,接口道:“此事我和薇姐、菲含已在筹划,只是……”她话音未落,骤然被一阵由远及近、急促如擂鼓般的马蹄声打断。

那马蹄声极快,极重,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由模糊到清晰,不过瞬息之间。蹄铁猛烈地敲击着府外青石铺就的街道,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惶急,如一道撕裂宁静的飓风,席卷而过。屋内六人皆是一静,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

戚睿涵放下手中的景德镇薄胎瓷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微响。他眉头微蹙,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八百里加急,”他声音低沉,“听这动静和方向,来自西北。”

袁薇性子最是敏锐,立刻接道:“西北?如今西北并无大规模战事,除非……”她眼神一凛。

董小倩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个时节,西北……怕是边患又起。罗刹人,或是草原上的某些部落,总是不太安分。”

那驿卒背插三面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赤旗,浑身风尘仆仆,面色焦灼如焚,伏在马背上,像一道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直冲向紫禁城的方向。马蹄声渐远,但那份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光禄大夫府的上空。

果然,不过两日,确切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在北京城的官衙坊间传开。来自西北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称,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越境东侵,于西域故地烧杀掳掠,其行径酷烈,边陲数个屯垦村落遭逢大难,男女老幼死伤惨重,幸存者纷纷抛弃家园,向内逃亡。奏报中提及,罗刹人火器犀利,骑兵来去如风,凶悍异常,当地卫所官兵装备陈旧,应对乏力,局势一度糜烂,大片疆域有沦丧之虞。

朝堂之上,刚刚因天下一统而稍显懈怠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愤怒和不安。李自成高坐龙椅,脸色阴沉如水。自灭明定鼎以来,大顺承平未久,休养生息不过九载,竟有外虏敢如此猖獗犯边,践踏他大顺疆土,屠戮他大顺子民。他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群臣议论纷纷,声音嘈杂。有武将慷慨请战,要求立刻发兵,痛击虏寇,扬我国威;亦有文臣面露忧色,主张谨慎,认为西北地广人稀,劳师远征,补给困难,应以防备为主,巩固关隘,驱逐了事即可。就在这争论不休之际,一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身影,从武臣班列中稳步出列,声音洪亮而坚定——正是天嘉侯左良玉。

这位在前明末年以跋扈和“养寇自重”闻名的军阀,归顺大顺后,因戚睿涵的斡旋和李自成的驾驭,一直颇为低调,安居侯位,很少在朝堂上主动发声。此刻,他身着侯爵冠服,身形依旧魁梧,面容却比当年多了几分沉肃。他言辞恳切,剖析罗刹之患若不及早根除,必成心腹大患,随即郑重请缨,愿亲率麾下久经战阵的本部兵马,并节制西北边军,北上驱逐罗刹,收复失地,以靖边疆。

戚睿涵位列朝班靠后的位置,听着左良玉慷慨激昂的陈词,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时空史书上记载的左良玉——在南明时的种种作为,拥兵自重,消极抗清,甚至最终纵兵劫掠,荼毒地方……那样一个私心重于公义、跋扈难驯的将领,如今在这大顺朝,竟会主动请缨,为国御侮?是真心悔悟,欲借此战重塑功勋,洗刷过往污名,还是另有所图,比如借此机会重新掌握兵权,或是觊觎西北的什么利益?

他暗暗感叹,时移世易,人心之复杂难测,竟至于斯。或许,一个统一的、蒸蒸日上、皇权稳固的新朝,确实能改变一些人,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展现另一面、追求“青史留名”的舞台和诱惑。这种诱惑,对于左良玉这样曾经位高权重、又背负历史污点的人而言,或许比金银财宝更为动人。

龙椅上的李自成,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左良玉,沉吟片刻。朝堂上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决定。最终,李自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天嘉侯所奏。着左良玉为平虏大将军,总制西北诸军事,克日率军出征,务必驱逐罗刹,扬我国威!”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左良玉深深一拜,声音铿锵。

左良玉领命后,行动极为迅速。他麾下的本部兵马本就是旧明边军精锐,久经战阵,装备也在大顺立国后得到了部分更新补充。大军开拔,旌旗蔽日,马蹄声震天动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北京城的百姓们挤在街道两旁,目送军队出征,议论声中既有期盼,也有一丝对战争的隐忧。

战事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回京城。初期,哥萨克骑兵依仗火器之利和机动性,给顺军造成了不少麻烦,有几场小规模接触战,顺军甚至吃了亏。左良玉的应对却显得异常沉稳,他并不急于寻求主力决战,而是利用对地形的逐渐掌握和兵力上的绝对优势,采纳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策略。他分兵控扼要道,修建堡垒,逐步压缩哥萨克的活动空间,切断其补给线。同时,他也注重收拢边军残部和当地部落力量,许以重利,让其充当向导和辅助。

战事持续了约半个月,期间不乏艰苦的围城战和残酷的野外遭遇战。左良玉本人甚至亲临前线督战,据说在一次关键的围歼战中,他冒着罗刹人的排枪火力,立于阵前,激励士卒,使得士气大振。最终,入侵的哥萨克骑兵在后勤断绝、伤亡日增的情况下,被迫向西撤退,被占据的西域全境得以收复。捷报传回,详细叙述了左良玉如何运筹帷幄,将士如何用命,最终克竟全功。

李自成闻报,大喜过望,多日来因边患而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在朝堂上对左良玉及其部下不吝封赏,金银、绢帛、田宅,乃至加封爵位,左良玉本人更是被加封太子太保衔,一时风头无两,成了朝野称颂的“国之柱石”。

光禄大夫府内,戚睿涵将朝廷详细记述战功的邸报轻轻放在桌上,对围坐在一起的五位女子说道:“看来,这位天嘉侯,是真想在这大顺朝做个中兴名臣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白诗悦拿起邸报细看,袁薇则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茶杯,董小倩安静地听着,刁如苑眼神中带着商人的审慎,刘菲含则微微蹙眉,似乎在想些什么。

戚睿涵心中那份关于左良玉人性和动机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那源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太过深刻。但他也承认,左良玉此次的胜利,至少暂时稳固了西北边疆,消除了一个外部威胁,于国于民,并非坏事。他告诫自己,需以更审慎、更客观的态度去观察,而非固于历史的成见。

然而,西北边患刚平,内地腹心之处,却又起波澜。就在左良玉凯旋大军尚在返京路途,朝廷上下仍沉浸在一片欢庆气氛中时,一份来自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的八百里加急,以一种更沉郁、更尖锐、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敲响了紫禁城的警钟。

米脂,那是皇帝李自成的家乡,是大顺龙兴的象征之地,是龙兴之地的“汤沐邑”,意义非同一般。急报称,县城修缮城墙的千余名民工,因不堪忍受监工官吏的层层克扣粮饷,长期处于饥饿与欺压之下,怨气积累到了顶点,最终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聚众哗变。他们手持铁锹、镐头,冲击官衙,要求发放拖欠的粮饷和食物。虽然哗变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当地驻军镇压下去,为首者被擒,但此事影响极其恶劣,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刚刚立国不久、正欲彰显仁政德治的大顺朝廷脸上,更直接扇在了皇帝李自成的脸上。

“民变……还是在米脂……”李自成捏着那封由米脂县令和驻军将领联名发出的、字迹似乎都因恐惧而颤抖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青筋隐现。金銮殿上,方才还因西北大捷而洋溢的轻松与喜庆气氛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

群臣屏息垂首,不敢多发一言,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殿下,如同冰冷的刀锋。家乡父老,他李自成的根之所在,竟被逼到造反的地步,这比罗刹人的刀枪更让他感到刺痛、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背叛感。

“将为首闹事者,给朕严加看管,押解进京。朕要亲自审问!”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空气。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数日后,两名蓬头垢面、身戴重枷,脚缚铁镣的囚犯,在精锐骑兵的押送下,一路风尘,被送到了北京,直接送入了森严的皇宫。建极殿内,为了此次御前亲审,侍卫林立,甲胄鲜明,手持刀戟,肃然而立,使得本就宏伟空旷的大殿更添几分压抑。

李自成高坐龙椅之上,脸色依旧沉凝。内阁大臣、六部堂官以及像戚睿涵这样的勋戚近臣皆在殿内按品秩肃立。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因有郡主封号,董小倩、刁如苑作为光禄大夫戚睿涵的家眷,也被特许在殿侧设置的垂帘之后观听。六人心中都绷紧了一根弦,她们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审问个案,更关乎这个新生王朝的统治根基、吏治现状,以及皇帝内心最深处的症结与情感。

两名囚犯被强健的侍卫粗暴地按着跪在冰凉的御前金砖上。前面一个年约四旬,身材魁梧,纵然沉重的枷锁压在肩上,勒入皮肉,他依旧努力梗着脖子,乱发间的眼神中带着一股桀骜不驯,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后面那个则年轻许多,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得像一根风中芦苇,面色蜡黄,嘴唇干裂,但一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燃烧着屈辱、愤怒和绝望的火焰。

“跪下!”领班侍卫再次厉声喝道,声音在殿内回荡。

那年长的囚犯竟挣扎着,竭力仰起头,目光直刺龙椅方向,大声道:“陛下,草民高峰,跪天跪地跪父母,今日跪你,是跪你这身龙袍,是跪这金銮殿,不是跪你这个人!”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有大臣按捺不住,厉声呵斥:“大胆狂徒,无法无天,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

李自成摆了摆手,制止了臣下的呵斥,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高峰,声音平稳却带着压力:“高峰,你既知朕是皇帝,身穿龙袍,坐在这金銮殿上,为何在米脂煽动民变,祸乱乡里,惊扰圣驾?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高峰毫无惧色,反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浓浓的嘲讽:“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草民为何造反,你难道不清楚?说到底,和你当年差不多,都是活不下去了,被逼到绝路上才反的。草民也当过驿卒,就是运气没你好,没赶上那改天换日的时候,没能混出个名堂!”

他这话如同在滚油中骤然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激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竟有人敢在九五之尊面前,如此赤裸裸地提及皇帝不堪的过去,并以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带着挑衅的口吻说话。帘后的白诗悦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袁薇和刘菲含也迅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戚睿涵则暗自皱眉,这高峰是个硬骨头,有种,但也太过莽撞,如此冲撞,只怕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李自成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只是眼神更深沉了些,声音也更沉:“哦?和朕差不多?你倒是给朕细细说来,怎么个活不下去法?朕,想听听。”

高峰昂着头,语气中的讥讽意味更浓:“你不就是咱米脂东乡的李黄娃子吗?都是黄土里刨食,驿道上跑马出身的苦哈哈,当年都一样的处境,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反得,我们被逼到活不下去了,就反不得?”这话已是极其僭越和无礼,将皇帝与草民等同,殿内侍卫手已紧紧按上了刀柄,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李自成却并未立刻发作,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奇怪的器物般,从高峰那布满风霜和倔强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后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囚犯身上。

“你,”李自成的语气出乎意料地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探究,“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回话。”

那年轻囚犯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蜡黄的脸上因激动和恐惧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却清晰:“草民……黄刚!”

“黄刚,”李自成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身躯和破烂的衣衫上,“你说,活不下去是怎么回事?米脂修城,乃是巩固桑梓,朝廷是拨了专项粮饷的,何以至此?”

“粮饷?”黄刚像是被这两个字骤然点燃的炮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粮饷……我们一千多人,没日没夜地修城,干了整整三个月,饿死了两百多人,整整两百多条人命啊!”他声音嘶哑,字字血泪,如同杜鹃啼血,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三个月的粮饷,被那些天杀的官儿,克扣了一半还不止。我们吃完了配给的那点掺了沙子的麸皮和发霉的杂粮,实在饿得受不了,一起去找监工理论,求他们发发善心,哪怕给口稀粥喝。他们不仅不给,还骂我们是刁民,是聚众闹事,活活……活活用鞭子和棍棒,打死了两个年老体弱、只是跟着哀求的乡亲。尸体……尸体就扔在城墙根下,连张破席子都没有,任由野狗……呜呜……”他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颤抖。

帘后的董小倩听得面色发白,她经历过明末的乱世流离,对这等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惨状并不陌生,但在此刻象征着至高权力和秩序的皇宫大殿上,亲耳听到这来自皇帝家乡、发生在“盛世”下的血泪控诉,仍觉心悸难忍,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岁月。刁如苑蹙紧眉头,她在现代经商,深知利益链条的可怕与贪婪的无底线,却没想到在这立国之初,万象更新之际,贪腐的触手竟已如此迅速地伸向了皇帝的眼皮底下,伸向了修葺家乡城墙这样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这不仅仅是贪墨,更是对皇权赤裸裸的蔑视和嘲讽。

李自成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不易察觉地握紧又松开,他追问道:“为何不告官?米脂县令,延安知府,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黄刚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尽是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声音撕裂般难听:“告官?陛下,你当年活不下去造反的时候,为什么不告官?你为什么不去找那大明朝的官老爷给你做主?”

这一声反问,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尽的悲愤和历史的轮回感,狠狠地劈在了整个建极殿的上空,在所有聆听者的心头炸响。所有大臣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许多人额角渗出了冷汗。

帘后的戚睿涵心中剧震,这句话,太锋利,太直接,它剥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直接刺向了皇权合法性的根源之一——官逼民反,同时也道尽了底层百姓在绝境中对官府彻底失去信任后,那沉甸甸的、别无选择的绝望。袁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能感受到这句话背后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力量。

令人极度意外的是,李自成并没有暴怒,没有立刻下令将黄刚拖出去斩首。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沉静。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高高的丹陛上走了下来。沉重的靴底敲击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格外引人注目。他高大的身影逐渐笼罩住跪在地上、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黄刚。但此刻,从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并非纯粹的帝王之威,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深沉审视和一丝……仿佛回溯往昔、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看了黄刚片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瘦弱的躯体,看到他身后那饿殍遍地的米脂城墙。然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只有真正从极度贫困和绝望中挣扎出来的人才能理解的沧桑与疲惫:“黄刚……你告诉朕……县城外二十里,那座红云寺……它,还在吗?还有……寺里的悟音法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红云寺,是李自成幼时因家贫无依,一度被迫出家为僧的地方,虽然时间不长,但悟音法师正是他当时授业的师父,对他曾有饭食之恩,亦可算是启蒙之师。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与当前审问的主题似乎毫不相干,却让情绪激动的黄刚猛地愣了一下,脸上的愤怒和绝望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陷入追忆的恍惚。

“红云寺……还在。”黄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回忆遥远的往事,“悟音老和尚……他,他今年开春,没了。寺里说是……坐化了。可……可乡亲们私下都说,也是……饿死的。庙里早就没什么香火,没什么余粮了。”

李自成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虽然极其轻微,但离得近的戚睿涵和帘后的几女都隐约捕捉到了。他闭上眼,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再睁开时,眼中情绪翻涌,有痛楚,有追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俯下身,几乎是平视着黄刚,两人目光交汇,皇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寻求最真实答案的执拗追问:“乡亲们的日子……还这么难吗?难道……比明末崇祯年间的时候……还差?”

黄刚迎着皇帝那复杂难明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立刻处决的杀意,没有帝王的傲慢,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要压垮人的、寻求真相的执拗。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豁出去般说道,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陛下……光听我们说没用。你……你到民间去看一看,走一走,便什么都知道了。最好……穿得普通些,微服出巡,别让那些官老爷们前呼后拥,去看看那些他们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去看看,你当年走过的路,见过的景,还有没有变……”

李自成直起身,没有再问。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挥了挥手,对侍卫道:“将高峰、黄刚押下去,移交刑部大牢,好生看管,勿要虐待。”

待两名囚犯被侍卫带下,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曳声渐渐远去,李自成重新走上丹陛,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殿内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每一道目光都让被扫视的官员感到脊背发凉。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工部左侍郎高祝青的身上。高祝青此刻已是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高侍郎,”李自成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平静之下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风暴,“米脂民工粮饷被克扣一半以上,以致饿殍遍野,民工愤而造反,震动桑梓,惊扰朕心。此事,你工部主管钱粮拨付、工程监督,你,作何解释?”

高祝青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几乎是连滚爬地出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臣……臣对此事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啊。臣一向谨守臣节,爱民如子,体恤下情,深知民工辛苦,绝无可能,也绝不敢克扣民工血汗粮饷,此乃丧尽天良之举。此必是……此必是那些刁民不满朝廷征役,心怀怨怼,胡编乱造,构陷忠良;或是地方官吏办理不善,与臣绝无干系啊。请陛下圣察,为臣做主啊!”他涕泪交加,表演得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之人,恐怕真会被他这番声泪俱下的辩白所蒙骗。

李自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没有理会他的辩白,而是对殿外沉声喝道:“带上来!”

话音未落,四名已被除去官帽、官袍也被剥去、只穿着白色囚服中衣、衣衫不整、神色仓皇如同丧家之犬的官员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押了上来,正是具体经办此事的工部郎中张育杰、员外郎赵永森、主事周志谦和主事王玉鹏。这四人早已魂飞魄散,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朕,只问一次。”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相互撞击,字字清晰,带着致命的寒意,“米脂修城款项,你们四人,具体贪墨了多少?高侍郎,又从中拿走了多少?从实招来,朕或可念在你们尚有悔意,赐你们一个全尸。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的描述都更令人胆寒。

巨大的恐惧和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彻底摧毁了这四人的心理防线。为首的张育杰第一个彻底崩溃,磕头如捣蒜,前额瞬间一片青紫:“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招,臣等全都招。是……是臣等四人合谋,共……共同贪污了米脂修城款项,折合白银……五百三十两……其中……其中三百两,是……是孝敬了高侍郎……高侍郎他……他点头默许,我们才……才敢动手……剩余……剩余二百三十两,我们四人……每人分得约……约五十两,剩下的……用于打点上下……”

赵永森、周志谦、王玉鹏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纷纷磕头,语无伦次地附和,将如何勾结,如何做假账,如何克扣,如何分赃,乃至高祝青如何暗示索要,其管家如何经手等细节,都和盘托出,互相攀咬,只求能减轻一丝一毫的惩罚。

真相如同污水般泼洒而出,赤裸裸地呈现在大殿之上,肮脏而丑恶。殿内鸦雀无声,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高祝青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那四名贪官如同濒死哀鸣般的求饶声。

李自成缓缓坐回龙椅,身体靠向椅背,目光如刀,死死钉在面如死灰、瘫软如泥的高祝青身上:“高祝青,现在,你还有何话说?朕自登基以来,深知前明吏治败坏,官员俸薄难以养廉,故已下旨,将百官俸禄比前明提高一倍有余。为何……为何还是不能满足你们?自古读书人做官,口口声声治国平天下,难道就只是为了发财吗?就是为了这区区几百两银子,可以视数百条人命如草芥吗?”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极度失望与愤怒交织的表现。

高祝青知道大势已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弄脏了官袍的前襟,却仍带着一丝不甘和扭曲的、自以为是的理直气壮,喃喃道:“陛下……俸禄是多了……可,可仍旧不够啊……京师居,大不易,物价腾贵,宅邸、车马、仆役、人情往来,同僚宴请,上下打点……哪一样不要银子?这……这官场风气便是如此……自古……自古做官,谁人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这,这不都离不开钱财吗?臣……臣也是一时糊涂,一时鬼迷心窍啊陛下!臣知罪了,求陛下开恩!”他到最后,只剩下磕头求饶的份。

“好一个一时糊涂,好一个离不开钱财,好一个光宗耀祖!”李自成怒极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与暴戾的杀意,“你可知,就因你这‘一时糊涂’,米脂城墙下多了两百多具无人收殓的饿殍;就因你这‘离不开钱财’,朕的家乡父老险些再次揭竿而起,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忘本的昏君!你让朕,有何面目去见米脂的乡亲?有何面目去见饿死的悟音法师?”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站起,声震殿瓦,带着雷霆之怒:“传旨,工部郎中张育杰、员外郎赵永森、主事周志谦、主事王玉鹏,贪墨民工粮饷,致民变饿殍,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着即移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核实罪状后,凌迟处死,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工部左侍郎高祝青,身为上官,负朕厚恩,贪墨尤甚,昧心枉法,罪无可赦。着剥皮实草,悬首于西市示众,夷其三族。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用于抚恤米脂死难民工家属!”

“剥皮实草”四字一出,整个大殿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空气,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连心跳都几乎要停止的沉默。

帘幕之后,白诗悦、袁薇等人脸色瞬间煞白,毫无血色,她们虽从史书中知道明太祖朱元璋为惩治贪官曾用此酷刑,但亲耳听到李自成以如此平静而冷酷的语气,在金銮殿上对着大臣下达这般残忍的判决,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都有些发凉。刘菲含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她来自现代法治社会,坚信程序正义和人权保障,更是难以接受这种株连家族、以酷刑震慑的残酷惩罚方式,胃里一阵翻涌。

戚睿涵也是心中一凛,寒意遍体,他理解李自成此刻的愤怒,理解在立国之初、吏治混乱背景下“乱世用重典”的必要性,但这般酷烈,这般毫无转圜的株连,终究让他这个灵魂来自现代的人感到强烈的生理和心理不适。董小倩和刁如苑相对镇定些,董小倩是见过明末更残酷景象的,刁如苑则深知权力的无情,但此刻,她们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忧虑。

李自成似乎并未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臣子们此刻是何等惊惧的反应。他脸上只有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厌倦,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一般:“都退下吧。”

群臣如蒙大赦,几乎是屏着呼吸,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秩序井然却又带着一丝仓促地退出建极殿,许多人背后的中衣已被冷汗彻底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戚睿涵带着五女也默默随着人流退出,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走出高大的宫门,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那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天空依旧湛蓝,云彩依旧舒卷,但今日建极殿内发生的一切,那血淋淋的控诉,那冷酷的判决,尤其是“剥皮实草”那四个字,如同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这永昌九年的北京城上空。

宫墙之内,李自成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恢复了寂静的建极殿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高峰的桀骜与直指核心的质问,黄刚那绝望的哭泣和血泪控诉,高祝青贪婪扭曲的嘴脸,悟音法师饿死的消息,还有那句“陛下你造反的时候为什么不告官”的惊心反问,以及黄刚最后那句“微服出巡”的建议……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旋转、碰撞、发酵。他望着殿外被朱红宫墙切割的一方蓝天,目光深邃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米脂,看到了他曾经熟悉的黄土高坡,看到了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父老乡亲。

“微服出巡……”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几乎微不可闻。黄刚的话,如同在他被朝堂奏章和捷报包围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充满疑虑和探究欲望的种子。

而在新建成的、规制宏大的光禄大夫府内,戚睿涵六人再次围坐,炭火依旧温暖,香茗依旧芬芳,但气氛却与几日前商讨未来时截然不同,显得异常沉闷。

“真是……没想到。”白诗悦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和深深的叹息,“立国不过九年,陛下对家乡更是优抚有加,贪腐竟已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而且……还是在米脂。”

“利益动人心,古今皆然。”刁如苑冷静地分析道,眼神锐利,“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太大了。只是这刑罚,未免太……酷烈了。‘剥皮实草’,株连三族……这固然能震慑一时,但恐怕也会让官员人人自危,或者促使他们更加紧密地勾结,隐瞒真相。”

“乱世重典,或有必要。”董小倩轻声道,她经历过更黑暗的时代,看法相对现实,“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只是……牵连太广,杀戮过甚,恐非长久之策,也非国家之福。只怕……会埋下更多的隐患。”她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戚睿涵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今日之事,看似是雷霆手段,迅速惩处了几个罪魁祸首,大快人心。但根源何在?高祝青临死前那句‘做官谁不是为了发财’,恐怕并非他一人之想,而是在场许多官员,乃至天下许多官员内心或明或暗的想法。这种观念,这种风气,若不从制度设计、从监督机制、从选官用人、乃至从社会风气上彻底扭转,仅仅依靠严刑峻法,恐怕是杀了一批,还会再来一批,甚至手段更加隐蔽,勾结更加紧密。陛下他……经此一事,想必也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了。他此刻的愤怒,或许不仅源于贪墨本身,更源于这种风气对他理想中‘新朝’的腐蚀和背叛。”

袁薇忧心忡忡地接话道:“睿涵说的是。经此一事,以陛下的性情,怕是要对天下吏治下更重的手,掀起更大的风波了。只是,不知这刚刚稳定下来不久的大顺天下,各级官府机构,能否承受得住这般刮骨疗毒般的剧烈震荡……会不会引发更大的动荡?”

刘菲含则想到了更多,她沉吟道:“我现在更在意的是……那个黄刚最后说的,微服出巡。你们说,陛下他会去吗?如果他真的能摆脱仪仗,脱下龙袍,走到民间,亲眼去看,亲耳去听,看到、听到那些被层层官员过滤掉的真实情况……那对朝廷,对天下,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戚睿涵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料峭春寒中绽放着洁白的花朵,北京城在永昌九年的天空下,依旧展现着新朝的宏伟气象与勃勃生机。但今日建极殿上那血与泪的控诉,那冷酷无情的判决,却让他清晰地看到,在这看似稳固的繁华之下,暗流是何等汹涌,人性是何等复杂,前路绝非坦途。

西北罗刹的刀兵之险虽暂解,但这内部蠹虫之害,官吏贪腐之风,以及潜藏的社会矛盾,或许才是真正能动摇国本、危及江山社稷的隐患。左良玉战场上的“积极”建功与高祝青官场上的“贪婪”枉法,如同一体两面,共同勾勒出这权力、人性与时代交织的复杂图景。

他们这六个来自不同时空的“异数”,身负超越时代的见识,想要在这片古老而沉重的土地上有所作为,引导它走向一个或许不同的未来,他们所面临的挑战,恐怕远比最初想象的更为艰巨和复杂。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更加深思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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