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到来,像一块巨大的玄冰投入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声响。那两名原本气势汹汹的嬷嬷,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惊惶地松开钳制云微的手,噗通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连头都不敢抬。
云微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她维持着俯身蜷缩的姿势,染血的手死死攥着那枚朱红药丸,黏腻的血液和药丸混在一起,紧贴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诡异的触感。她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冰冷、沉窒,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脊背压垮。
他看到了。看到了一切。看到她脸上的伤,看到她掌心的血,看到那支洞开的金簪,看到她手中这枚来历不明的朱红药丸。
他会怎么做?勃然大怒?直接抢夺?还是……
死寂在蔓延,每一息都如同刀刮。只有云微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掌心血液滴落在地的细微“嗒、嗒”声,清晰可闻。
终于,沈砚动了。
他没有理会跪地求饶的嬷嬷,甚至没有多看那支金簪一眼。他的脚步沉稳依旧,踏过冰冷的地面,一步步,不疾不徐,径直走向蜷缩在地上的云微。
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带来一阵冷冽的风,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是她嗅觉出错了吗?),笼罩了她。
他在她面前停下,阴影彻底将她覆盖。
云微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如同实质,一寸寸刮过她脸颊的伤口,流连在她染血的手掌,最后,定格在她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紧握的拳头上。
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他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握着药丸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皮肉里。这是她唯一的,不明所以的,或许能改变些什么的“东西”,她绝不能放手。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沈砚只是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
这个动作出乎了云微的意料,让她浑身猛地一僵。
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色常服上用金线绣制的、繁复而冰冷的龙纹,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凉的气息拂过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朝向她的拳头,而是……轻轻抬起了她那只受伤的、布满鲜血和灰尘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如同他这个人一般,不带丝毫温度。触碰到的瞬间,云微触电般地想缩回,却被他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地握住。
他仔细地看着她掌心上那道被玉佩断口划出的、不算深却皮肉外翻、仍在渗血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痛惜?不,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失血过多眼花了!
“疼吗?”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甚至显得无比虚伪的话。
云微猛地抬起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有她熟悉的冰冷,有隐晦的怒意,似乎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疲惫与挣扎。
“陛下觉得呢?”她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牵动了脸颊的伤口,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笑容也变得扭曲,“比起每日的‘冷梅香’,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沈砚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骤然凝聚的风暴。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冰凉几乎要冻僵她的血脉。
“朕在问你,”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手,疼不疼?”
这执拗的、毫无意义的追问,像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云微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和恨意!
“疼!怎么会不疼!”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尖锐的嘲讽和绝望,“被锁链磨破脚踝的时候疼!被灌下毒药肝肠寸断的时候疼!被昔日定情信物割破手掌的时候疼!看着亲人惨死自己却苟活于世的时候,更疼!”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陛下每日看着我这副惨状,难道不就是想看我疼吗?如今又何必假惺惺来问?!”她举起那只紧握着药丸的、鲜血淋漓的拳头,几乎要戳到他的眼前,“这又是什么?是新的毒药?还是陛下另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看着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它,是不是很有趣?!”
沈砚看着她激动而绝望的模样,看着她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泪痕(尽管她不肯承认)的狼狈,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目光却从她激动的脸庞,缓缓移到了她紧握的拳头上。那枚朱红的药丸,在她的指缝间若隐若现,被她的鲜血染得更加艳丽夺目。
忽然,他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
就在云微以为他要抢夺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试图掰开她紧握的手指!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耐心和……决绝?
“松开。”他命令道,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不!”云微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抵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更多的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指尖。这是她的!这是她从绝望中抢来的!哪怕真是毒药,她也要自己决定吃不吃!她绝不再任由他摆布!
两人的力量悬殊,她的抵抗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指坚定而有力,一点点撬开她的防御。
终于,在她几乎要虚脱的刹那,他掰开了她最后一根手指。
那枚被鲜血彻底浸透、变得黏腻暗红的朱色药丸,赫然暴露在两人之间微小的空隙里,散发着诡异的光泽和混合了血腥与药草的气味。
云微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被他夺走这最后的、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东西”。
然而,预想中的抢夺并未发生。
沈砚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躺在她血肉模糊掌心的药丸,看了许久许久。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挣扎,有痛楚,有一闪而过的狠戾,最终,却化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缓缓收回了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山岳,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收拾干净。”他对着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嬷嬷冷声吩咐,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句,你们知道后果。”
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云微掌心中那枚刺目的朱红,又仿佛透过那枚药丸,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他决然转身,迈步离开了这座充斥着血腥、药味和无声嘶吼的宫殿,再也没有回头。
殿门合上,如同墓穴封土。
云微瘫软在地,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那枚依旧安然躺着的、被鲜血包裹的朱红药丸,又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没有拿走它。
他费尽力气掰开她的手,却只是……看了一眼?
这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