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那个破碎的音节刚从云知微染血的唇间溢出,便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冷院里死寂的黑暗吞噬。她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后面的话语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视线里,只有赵珩手中那个被蜡封得严严实实、沾着沈砚暗红血污的油纸包,在风灯摇曳的光线下,泛着幽冷、不祥的光泽。它像一枚淬毒的钩子,不仅钩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更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钩住了父亲在流放路上最后回望时那绝望的眼神,钩住了青霜在窗外递琴时惊恐泪流的脸,钩住了……沈砚倒在她脚边,口鼻溢血、无声无息的模样。
“骨灰归海……”
父亲最后的遗言在脑海中尖锐地回响。海?是这片冰冷的油纸包吗?它承载着什么?是洗刷冤屈的希望?还是……将所有人拖入更黑暗深渊的诅咒?沈砚的血浸透了它,像一层无法洗脱的厄运符咒。
赵珩的靴尖几乎踩到她冰冷的手指,那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峦,碾碎着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他晃动着油纸包,蜡封上那几点刺目的血污随着晃动,如同活物般扭动,刺痛着她的眼睛。“说啊,云大小姐,”他的声音如同裹了蜜糖的砒霜,带着虚伪的耐心和冰冷的诱惑,“为了你那忠心的小婢女,为了地上那个还剩一口气的废物……这秘密,值得你用他们的命来赌吗?嗯?”
青霜……沈砚……
这两个名字在云知微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撞击。青霜惊恐的泪眼,沈砚最后那涣散却似乎带着焦灼的一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她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那油纸包仿佛成了一个黑洞,吸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
“……是……”一个带着哭腔、气若游丝的字眼,终于从她剧烈颤抖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她不敢看赵珩,目光死死盯着地面那摊属于沈砚的暗红血泊,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地锚,“……是……为了这个……父亲说……‘骨灰归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血肉,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很好。”赵珩嘴角那抹诡谲的笑意骤然加深,如同毒蛇终于满意地收紧了绞索。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云知微,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指尖那枚小小的油纸包上。那眼神,是猎手终于捕获到期待已久的猎物,充满了贪婪、狂热和一种即将揭开秘密的亢奋。
他不再犹豫。玉扳指冰冷的边缘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沿着蜡封的边缘,开始缓慢而用力地刮擦。坚硬的玉质与凝固的蜂蜡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冷院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毒蛇在耳畔吐信,又像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碾轧声。
云知微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冰冷僵硬,连颤抖都仿佛被冻结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赵珩那戴着象征权力与冷酷的玉扳指的手指,一点点剥离着保护着父亲最后秘密的蜡封。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剥离她心脏上最后一层保护膜,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言喻的恐慌。那“沙沙”声如同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在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蜡屑一点点剥落,如同剥落的希望碎片。封口处渐渐露出了里面深色的油纸。
就在赵珩的玉扳指即将完全撬开最后一点粘连的蜡封,那油纸包里的秘密即将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刹那——
“呃……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破碎断续的咳嗽声,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鸣,从冷院门口的方向猛地传来!
这声音微弱至极,在赵珩专注刮擦蜡封的“沙沙”声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瘫在地上的云知微,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惊恐,猛地循声望去!
是沈砚!
他并没有被完全拖走!两个侍卫如同丢弃碍事的垃圾,将他半拖半架地扔在了冷院的门槛之外,便不再理会。此刻,他半个身子无力地趴在冰冷的门槛上,头垂向地面,口鼻处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溢出粘稠的暗红血液,在身下汇聚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血泊。他显然是被那剧烈的咳嗽从深沉的昏迷中短暂地呛醒,或者说,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执念,强行拽回了他一丝游离的意识。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张脸在风灯惨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唇干裂灰败,嘴角凝固着大片暗红的血痂。额前的碎发被冷汗和血污黏成一绺绺,紧贴着皮肤。然而,他那双因剧痛、失血和虚弱而涣散、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回光返照般,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赵珩手中那个即将被打开的油纸包!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荒芜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绝望的恐惧!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而是即将引爆的、毁灭一切的炼狱之火!
他的身体因这巨大的惊惧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试图挣扎着撑起身体,却只是徒劳地牵动了左肩胛处可怕的断骨伤,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闷哼,更多的鲜血从口鼻中狂涌而出!
“唔……不……咳……”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那只焦黑溃烂、被药痂和血污覆盖的右手,几根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痉挛般地抓挠着,指甲在石板上刮出几道带血的、无力的白痕,仿佛想抓住什么,阻止什么。
赵珩刮擦蜡封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门槛外那个如同血葫芦般、气息奄奄却还在徒劳挣扎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残忍的兴味:“呵,沈都尉,还没咽气呢?命可真硬。怎么,你也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他掂量了一下油纸包,语气充满了恶毒的嘲弄,“别急,很快……你就知道了。”
玉扳指再次落下,更用力地刮向那最后一点粘连的蜡封!
“不——!!!”
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呜咽,而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尖啸,猛地从云知微口中爆发出来!这尖啸并非源于她自己混乱的意识,而是被沈砚那惊骇绝望的眼神、那徒劳抓挠的手指、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所彻底点燃!
就在她尖啸的同时,门槛外的沈砚,那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光芒被绝望彻底吞噬!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恐怖力量,竟瞬间灌注了他这具濒临破碎的残躯!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死死抠住了冰冷的门槛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爆出青白色!他借着这最后一点支撑,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整个上半身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赵珩的方向,朝着那个即将被打开的油纸包,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扑了过去!
这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和决绝!
赵珩的玉扳指正欲完全撬开蜡封,眼角余光瞥见那道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猛扑而来的黑影,瞳孔骤然一缩!他下意识地想侧身躲避——
然而,迟了!
沈砚的身体如同沉重的破败沙袋,带着一股决死的冲势,狠狠撞在了赵珩持着油纸包的手臂上!
“砰!”
一声闷响!
赵珩猝不及防,手臂被撞得一歪,整个人也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手中的油纸包瞬间脱手,被撞得高高飞起!
“噗——!”沈砚在撞上赵珩的瞬间,左肩胛处可怕的断骨伤再次受到猛烈冲击!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错位声响起!他眼前彻底一黑,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混合着内脏的碎片!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距离云知微只有咫尺之遥!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浓重的铁锈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而那个被撞飞的油纸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沾染血污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向了瘫倒在地、因这电光石火般的剧变而彻底呆滞的云知微!
云知微完全是下意识地、茫然地伸出了颤抖的手。
“啪嗒。”
那个小小的、沾满沈砚暗红血污、蜡封已被刮开大半的油纸包,就这样,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气,落入了她冰冷僵硬的掌心。
蜡封在撞击和落地中已经彻底松脱、裂开。深色的油纸被里面包裹的东西撑起一个尖锐的棱角,一角已经微微掀开,露出了里面……一小片折叠得异常整齐、但边缘已经明显被鲜血浸透的纸张。
云知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宿命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用染血的指尖,颤抖着捏住那掀开的一角油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掀开……
油纸包完全摊开在她染血的掌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成方寸、但显然原本篇幅不小的信笺。信纸是上好的云纹宣,却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大半,血液干涸凝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黑色的深褐。在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纸角边缘,一行极其熟悉的、力透纸背、带着云家特有风骨的熟悉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撞入了云知微的视线!
那是父亲的笔迹!
云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悲痛和希冀如同巨浪般瞬间将她淹没!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捏住那被血浸透的信笺一角,想要将其展开——
“贱人!找死!”赵珩从被撞的惊怒中回过神,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杀意!他方才猝不及防被撞开,油纸包脱手,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在风灯下闪烁着森然寒光,直指地上气息奄奄的沈砚,就要一剑刺下!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云知微颤抖的手中那已经摊开油纸、露出染血信笺的一角时,他眼中的杀意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贪婪和一丝不易察觉惊疑的复杂情绪取代!他硬生生止住了刺下的剑锋,厉声喝道:“把东西拿过来!”
两个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云知微!
云知微如同受惊的兔子,在侍卫扑来的瞬间,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她猛地将那张染血的信笺死死攥在手心,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蜷缩,试图用身体护住它!那是父亲的遗书!是最后的希望!是沈砚用命换来的!
“滚开!”她嘶声尖叫,眼中是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
一个侍卫的大手已经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个侍卫则去抢夺她死死护在胸前的手!
撕扯!挣扎!混乱!
在剧烈的撕扯和挣扎中,云知微只觉得手心一阵尖锐的刺痛!是那信笺被血浸透后变得异常脆弱锋利的边缘,在她紧握的力道和侍卫的蛮力拉扯下,猛地割破了她掌心的皮肤!
温热的鲜血瞬间从她掌心涌出,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浸透了她紧握的那一角信笺!
就在这混乱的角力中,她那只紧握着信笺、被割破流血的手,在侍卫的强力拉扯下,无意识地向外挥动了一下!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纸张撕裂声响起!
那张被鲜血浸透、脆弱不堪的信笺,竟被她自己的力道和侍卫的蛮力,从中间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小片染血的残纸,如同凋零的血色花瓣,从她紧握的指缝间飘落,打着旋儿,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眼前冰冷的地面上,正好覆盖在沈砚刚刚喷涌出的、那滩尚带着余温的暗红血泊之上。
月光和风灯的光线,惨淡地落在那片飘落的残纸上。
纸不大,只有寸许见方。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被浓重血污浸染、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的、属于父亲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是一个姓氏。
一个在血泊中显得无比刺目、无比狰狞、如同地狱刻下的诅咒般的姓氏——
**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