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总堂内烛火摇曳,血腥气混着墨香,凝成一种诡异的甜腻。
诸葛神侯伏在案上,仿佛只是小憩。若非背上那柄短剑,陆小凤几乎要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抬起头来,用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瞧着自己,笑问:“四条眉毛的,又来讨酒喝了?”
可那柄三寸七分长的墨玉短剑,正正钉在神侯后心。伤口不见血,只周遭衣衫泛着紫黑——剑淬剧毒,见血封喉。
“好快的剑。”陆小凤喃喃,指尖距剑柄半寸,已觉寒气逼人。
“更快的是身法。”冷冽声自身后来。
陆小凤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普天之下,能悄无声息近他三丈内的,除了西门吹雪,不会有第二人。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立在门框划出的月光里,仿佛他才是这屋里最冷的一把剑。
“你看得出身法?”陆小凤问。
“门外七重守卫,皆是一剑封喉。伤口与神侯一致,凶器应是同一种短剑。”西门吹雪声音平缓,却字字如冰棱刺入空气,“杀人者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剑快,人更快。”
陆小凤苦笑。他奉旨入宫时,皇帝只说了句“神侯死了,你去查”,却没说现场如此骇人。
烛火噼啪一跳。
陆小凤俯身细看,见神侯左手微曲,食指蘸着尚未干涸的血,在摊开的卷宗旁点了一个小点,又拖出短短一横。
“这是……”陆小凤眯起眼。
“像是个字没写完。”西门吹雪不知何时已立在案旁。
陆小凤颔首,环顾书房。四壁书册整齐,唯独右侧书架第三格空了一小块,积灰尚存,显然刚被取走什么。
“来人!”陆小凤扬声道。
一名捕快应声而入,面色惨白。
“神侯近日在查什么案子?”
捕快吞咽一下,颤声道:“回陆大人,是连环血案。三个月,七位高手遇害,都在月圆之夜,皆是一剑毙命……”
“卷宗呢?”
“神侯昨夜调走了全部卷宗,说……说要独自推演凶手下一次目标。”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当今天下,能杀诸葛神侯的人不过五指之数,而其中会使剑的,更少。
“神侯可曾提及什么?”陆小凤又问。
捕快迟疑片刻:“神侯昨日说,凶手剑法虽快,却非中原路数……”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西门吹雪身形乍动,白影已掠出窗外。陆小凤几乎同时闪出,却见庭院月光如水,梧桐叶沙沙作响,哪还有人影?
唯有地上一枚银钉深入青砖,钉着一张素笺。
西门吹雪两指拈起素笺,上书八字: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陆小凤眉头紧锁。这字迹秀逸却带杀气,墨中掺金,显是非常人所为。
“调虎离山。”西门吹雪冷声道。
陆小凤猛醒,急返书房,却见那捕快已倒地气绝,喉间一点红痕,与神侯伤口如出一辙。
案上,神侯以血画出的那一点一横旁,多了一个血点——似是垂死挣扎时指尖颤动所致。
“他拼死留讯,却被灭口。”陆小凤攥紧拳头。
西门吹雪凝视那血迹:“或许不是字。”
“是什么?”
“像星图。”西门吹雪指尖虚划,“这一点是北极星,一横指北斗,新增这点……指西方昴宿。”
陆小凤骤然抬头:“西方?昴宿属金,主杀伐……西方使剑的高手……”
二人目光相撞,俱都一震。
西方,昆仑。
“不可能。”陆小凤脱口道,“他早已绝迹江湖。”
“死人也会复活。”西门吹雪语气森然,“若真是‘墨玉剑’重现江湖……”
话未毕,夜风中忽送来一缕箫声,凄清婉转,却令陆小凤寒毛倒竖。
这曲子他听过,二十年前,昆仑之巅,墨玉剑主萧夜雨一曲《离魂引》,连败九大派掌门,剑下亡魂无数。
后来是诸葛神侯联合少林、武当三位宗师,才将其逼入绝崖。
江湖人都道萧夜雨已死。
可若他未死……陆小凤不敢想。这魔头剑法通神,更擅摄心之术,若真归来,必是血雨腥风。
箫声渐急,如泣如诉。
西门吹雪按剑而立,周身剑气激荡:“装神弄鬼。”
陆小凤却凝神细听,忽道:“不对!这箫声不在远处——”
他话音未落,书房屏风后转出一人,青衫玉箫,面容竟与诸葛神侯有七分相似,只是年轻许多。
“陆小凤果然机敏。”来人轻笑,“可惜,晚了。”
陆小凤瞳孔骤缩:“诸葛青?你不是远赴海外了吗?”
“叔父惨死,岂能不归?”诸葛青执箫一礼,眼神却冰寒,“方才我在外追踪凶手,被他逃脱了。”
“哦?”西门吹雪挑眉,“能从你手下逃脱,凶手当真了得。”
诸葛青叹道:“惭愧,只削下他一片衣角。”
他摊开手掌,一片黑色织物,上有金线绣着云纹。
陆小凤接过,指尖摩挲,忽然笑了:“好精细的苏绣,金线掺丝,是江南宝织坊的手艺。去年进贡了十匹,皇上赏了谁……”
他顿住,与西门吹雪交换一个眼神。
诸葛青却道:“何必费神?箫声为证,分明是墨玉剑萧夜雨。”
“萧夜雨二十年前已坠崖,”西门吹雪冷声道,“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便是未死。”诸葛青迎上西门吹雪的目光,“西门庄主似乎不愿相信?”
剑气乍起。
西门吹雪未动,诸葛青的玉箫却已裂开一道细纹。
“西门!”陆小凤按住老友手臂,对诸葛青笑道,“神侯新丧,六扇门还需你主持大局。追凶之事,我自有分寸。”
诸葛青默然片刻,躬身一礼:“有劳陆大侠。”退后时,目光在案上血痕一瞥,微妙一顿。
这一顿,没逃过陆小凤的眼睛。
待诸葛青离去,西门吹雪道:“他在说谎。”
“箫声起时,他已在屏风后。”陆小凤捻着那片衣料,“但他未必是凶手。”
“未必?”
陆小凤从袖中取出另一物事——一枚玉扣,雕作蝙蝠状,是在捕快尸身旁捡到的。
“诸葛青的贴身之物。”西门吹雪认了出来。
“他若杀人,岂会遗落此物?”陆小凤悠悠道,“太刻意了,反倒像嫁祸。”
“那神侯所留星图又指什么?”
陆小凤不答,走到书架前,手指抹过那片空格的积灰:“卷宗虽失,灰尘却记下了形貌。”他取纸拓印灰尘痕迹,赫然是一本《星象秘录》的轮廓。
“昴宿并非仅主西方,”陆小凤目光炯炯,“更主‘阴谋’与‘伪装’。”
西门吹雪骤然抬头:“你是说——”
话未毕,尖啸破空!
三道乌光直取陆小凤后心。西门吹雪剑不出鞘,反手一荡,三枚墨玉短剑叮当落地。
窗外黑影一闪而逝。
西门吹雪欲追,陆小凤却拉住他,摇头:“追不上了。”他蹲下端详短剑,“与杀神侯的凶器一致。”
“灭口不成,反露破绽。”西门吹雪冷笑。
陆小凤却面色凝重:“未必是灭口。若凶手真是诸葛青,他刚离去,刺客便至,岂非自曝?”
“故布疑阵。”
“或许。”陆小凤沉吟,“但更可能是第三个人——真正凶手,始终在暗中看着我们。”
他踱至窗边,月光洒落,庭中梧桐叶影斑驳。
陆小凤忽然飞身掠至树下,伸手从树洞中取出一物:一枚青铜令牌,刻北斗七星,星勺正指西方。
令牌沾着新鲜泥土,显然刚埋下不久。
“北斗令,”西门吹雪蹙眉,“西方魔教余孽的信物。”
陆小凤翻转令牌,见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旧债新偿,血洗金陵。”
字迹与先前素笺一致,墨中掺金。
“紫金之巅……”陆小凤喃喃,“不是紫禁城,是金陵紫金山!凶手下一个目标——”
他与西门吹雪同时变色。
金陵,紫金山。明日月圆,正是当代武林盟主、“一剑镇九州”沈沧海金盆洗手之日!
“调虎离山,暗度陈仓。”西门吹雪握紧剑柄。
陆小凤苦笑:“好大一盘棋。杀神侯,诱你我,最终目标竟是武林盟主。”
若沈沧海遇刺,江湖必乱届时群龙无首,正邪失衡,必是一场浩劫。
西门吹雪忽然道:“星图指西方,令牌亦指西方。若真是墨玉剑主归来,他第一个要杀的,确是沈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