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澈站在简易的沙盘前,目光锐利,锁定着曹军伸向赤火势力范围边缘的一处“触角”——一座建立在山路要冲上的前沿哨站。
此哨站犹如钉子,不仅监视着赤火的动向,也卡住了赤火一支游击小队活动的咽喉。拔掉它,势在必行。
这一次,韩澈决定不仅仅要胜利,更要检验新装备的成色。
他精心挑选了一支由老兵和精锐民兵混编的突击队,并下达了特殊命令:全员配发修造坊最新出品的“青鸾弩”与“赤鳞甲”,后勤保障则启用那批刚交付的“铁驴车”。
夜幕降临,山林寂静。“铁驴车”的厚皮轮碾压在崎岖小路上,发出的声响远小于传统的木轮车。
它们驮着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和必要的装备,如同沉默的巨兽,在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机动至攻击发起区域。
队员们利用车上的平衡支架,得以在等待攻击命令时获得宝贵的休息,节省体力。
拂晓前夕,攻击时刻到来。
青鸾鸣镝,先声夺人。数名臂力强劲的弩手匍匐至最佳射击位置,装填完毕。
哨塔上曹军哨兵的身影在晨曦微光中隐约可见。队长一声令下,弩手们扣动扳机。
嘣!嘣嘣!
数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弦响划破寂静。弩矢带着特有的尖锐鸣音,以惊人的初速飞向目标。
曹军哨塔的高度本是其优势,但在提升了近三成射程的“青鸾弩”面前,却成了致命的缺陷。
塔上的哨兵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袭之物,便被精准射来的弩矢洞穿,一声未吭便栽落下来。
赤鳞闪烁,坚不可摧。远程清除威胁后,突击队长一声怒吼,埋伏已久的队员们如猛虎出柙,直扑哨站营门。
营内残存的曹军被惊醒,慌乱中组织起零星的箭矢抵抗。
几支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向冲锋的赤火战士,叮叮当当地打在“赤鳞甲”的胸腹要害处。
若是以往,即便有皮甲遮掩,也难免受伤减员。但这一次,箭簇大多被那致密的铁鳞片滑开或卡住,未能造成有效杀伤!
“甲没事!冲啊!”一名队员感受到甲胄传来的震动,却毫发无伤,顿时勇气倍增,咆哮着加速冲锋。
其他队员见状,士气大振,冲击的势头愈发凶猛。这种无需担忧流矢的自信,极大地提升了突击的强度和速度。
曹军本就人少,又失了先机,眼见箭矢无效,对方又如同一群打不穿的铁罐头般猛冲过来,顿时斗志崩溃。短暂的接战后,残存的曹军便跪地请降。
铁驴驰援,迅捷如风。战斗迅速结束。队员们开始清扫战场,收缴可用兵械、粮秣。
一名队员在冲锋时扭伤了脚踝,另有两人在近战中被刀剑划伤了手臂(非甲胄保护部位)。
此时,“铁驴车”的作用再次凸显。它们被迅速推至哨站外,缴获的物资被快速装车。受伤的队员也被同伴搀扶上车坐稳。
随着队长一声令下,小队押着俘虏,推着满载的“铁驴车”,迅速撤离现场,消失在茫茫山峦之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从发动攻击到撤离战场,耗时极短。当附近曹军据点听到隐约动静派兵来援时,只见到的是一座空营和几具尸体,赤火军早已无踪无影。
消息传回赤火谷,一场小胜却引发了巨大反响。新装备在实战中表现出的巨大优势——
青鸾弩的超远射程和精准、赤鳞甲的卓越防护、铁驴车的机动与便利——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明。
张佳庆和马钧的名字再次被战士们津津乐道,修造坊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赤火军的战士们抚摸着身上冰冷却令人安心的鳞甲,擦拭着威力强大的弩弓,心中对于未来与曹军主力交锋的信心,前所未有地增强了。
他们相信,凭借更好的技艺和更好的装备,他们能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
庆功的欢呼声尚未在修造坊完全散去,陈烬便亲自来到了这片终日喧嚣、烟火气十足的工坊区。他没有大张旗鼓,只带着徐文和两名随从。
看着那一排排新下线的“青鸾弩”、“赤鳞甲”,以及角落里那几辆备受后勤赞誉的“铁驴车”,陈烬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郑重地嘉奖了以张佳庆、马钧为首的所有工匠,肯定了他们的成果对赤火生存与发展的巨大意义。工匠们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平日里的艰辛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回报。
然而,当人群稍散,陈烬特意留下张佳庆,想听听他下一步的想法时,这位平素沉默的坊主,在短暂的兴奋后,眉宇间却爬上了一丝更深沉的忧虑,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指向远方的渴望。
他引着陈烬走到他那间杂乱却有序的工棚里,小心翼翼地再次翻开了那本《赤火手记》,手指有些颤抖地指向几幅更为复杂、甚至有些抽象的草图——
那上面勾勒着利用杠杆和配重的重型抛射器械的原理,以及一些关于“火药”、“爆燃”、“震天雷”的模糊设想和危险警告。
“社长,”张佳庆的声音因激动和某种不确定而显得低沉,“您给的这本书,里面的东西……太深了。俺们之前也试着按图索骥,鼓捣过一点那‘火药’,弄出些响动大的‘震天雷’,但……动静大过实际,威力太小,不好控制,还险些伤了人。”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图样,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敬畏与野心的光芒:“但是,社长,这些东西,假以时日,用料再精些,琢磨再透些……咱们是不是也能……也能造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要是真能成,那……那……”
那将是改变战争形态的力量。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陈烬完全明白。
然而,憧憬的光芒很快被现实的阴云覆盖。张佳庆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更为切实的愁容:“可是……社长,难啊。真的好难。”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烫痕的手,“好钢不够,铁料也缺,现有的矿脉出的矿砂品相不稳,炼废的多。熟练的大匠更是缺!”
他指着外面忙碌的工坊:“就说这弩机和甲片,看着简单,里面多少道工序?淬火的火候、打磨的角度、编缀的力道……差一点,效用就差一大截。全指着几个老师傅的手感和心思,年轻人一时半会儿根本接不上手。现在需求量这么大,俺……俺怕赶不出来,更怕赶出来的东西质量不稳,到头来害了前线的将士。”
他从一个埋头解决具体技术难题的工匠,开始被迫思考更宏观的生产体系和资源规划问题。这种视野的转变带来了成就,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陈烬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张佳庆将满腔的兴奋与忧虑都倒了出来,他才缓缓开口。
“佳庆,你的想法很好,忧虑更是切中要害。”陈烬首先充分肯定,“工匠之魂,就在于这永不止步的探索。你所指的这些(他指了指手记上的重型器械和火药),确是未来方向,但饭要一口一口吃。”
他话锋一转,变得极其务实和具有指导性:
1. “关于火药, 暂时不要好高骛远去搞大型抛射。集中有限的人力物力,优先攻关‘雷火罐’(一种原始的手榴弹或爆破罐)。”陈烬神色严肃,“但要切记,此物极其危险,研制、试验、储存都必须划定绝对隔离的区域,制定最严格的安全规程,参与人员务必精挑细选,绝对保密!我们要的是能握在手里的惊雷,不是烧了自己家的火。”
2. “至于你担心的产能和质量, 光靠老师傅手把手教,累死也解决不了。”陈烬看向旁边的徐文和林枫(闻讯赶来),“徐先生,林枫,你们要全力协助佳庆。”
“我们需要推行‘标准化’和‘流水线’。”陈烬解释道,“将一把弩、一副甲,拆解成最细的部件。每一个部件的尺寸、用料、工艺,都制定出明确无误的标准,写成章程,刻成样板。”
“然后,将工匠按工序分组。专人负责专岗,有的人就专门锻造甲片,有的人就专门打磨弩机,有的人就专门编缀皮革。一个人反复只做一个部件,更容易熟练,效率更高,质量也更稳定。最后再由老师傅组装校验。这样,就能用更少的大匠,带动更多的学徒,产出更多、更一致的装备。”
3. “资源问题, 我会让侯三加大力度,寻找新的矿脉,尤其是优质的铁矿和煤矿。同时,你们修造坊也要和铁匠铺紧密合作,改进炼铁术,想办法提升铁水的品质和产出。”
陈烬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为张佳庆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标准化、流水线……这些词汇他第一次听说,但其中的道理,他一点就透。这不再是单纯依靠某个大匠的灵光一现或个人手感,而是试图将精湛的技艺,转化为一种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生产体系!
张佳庆眼中的迷茫和忧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所取代。他依然觉得前路艰难,但社长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并且派来了最强的助力。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干的匠人头领了。社长的期望和现实的压力,正推动着他,向着一个统筹规划、管理整个军工生产体系的真正“坊主” 蜕变。
“俺……俺明白了!”张佳庆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请社长放心,俺一定和徐先生、林处长好好合计,把这‘标准化’、‘流水线’弄起来!把‘雷火罐’稳妥地搞出来!”
修造坊内,往日里各自为政、叮叮当当杂乱无章的敲打声,正被一种新的、更具规律性的节奏所取代。空气里弥漫着炭火、热铁和桐油的味道,却也多了一丝以往不曾有的、近乎严苛的秩序感。
转型的阵痛,远比陈烬预想的更为剧烈。
在徐文提供的理论框架和林枫带来的部分边军粗糙经验的结合下,一份厚厚的、图文并茂的《工械制式》草案摆在了所有大匠面前。
草案里,小到一枚弩机悬刀的厚度,大到一副赤鳞甲的身甲围度,都有了明确的规定。尺寸、材质、淬火工艺,甚至误差范围,都被白纸黑字地标定下来。
“胡闹!”一位头发花白,专精制弩的老师傅当场就拍了桌子,“每根木材的纹理都不一样,每块铁胚的软硬都有差别!全靠手上功夫随机应变,才能做出最好的弩!全都定死?那做出来的东西还能有灵性吗?这是死物!”
类似的反对声不绝于耳。工匠们的骄傲在于从头到尾掌控一件精良作品的诞生,如今却要他们只重复其中一道工序,无异于斩断他们的手脚。
徐文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拿起两把外形相似、却由不同师傅打造的旧弩。“王师傅,李师傅,您二位都是坊里顶尖的匠人。请问,若这把弩的弩臂断了,能用另一把的替换吗?”
两位老师傅仔细比量了一下,摇了摇头:“弧度、榫眼略有差异,强换上去,轻则影响精度,重则可能炸膛。”
“战时,弩臂损毁,却因无法快速更换而致使整弩报废;兵士负伤,甲片破损,却因制式不一而无备件可补。”
林枫的声音沉稳,带着战场下来的肃杀气,“诸位师傅的手艺,顶尖的,做出来的自然是传世精品。但我们要的不是一百把传世精品,而是一万把、十万把能在战场上可靠杀敌、坏了能立刻拆补维修的杀人械!赤火要活下去,需要的是后者。”
陈烬最终力排众议,选择了支持变革。《工械制式》正式颁布,同时,在几个生产组开始试行“流水作业”。
阻力化为了具体的困难。制作弩身的老匠人总觉得负责绞合弓弦的徒弟力道不对;锻造甲片的壮汉抱怨送来的铁料碳含量时高时低,达不到“标准”要求;而负责最后组装弩机的匠人,则时常因为前面工序送来零件的细微偏差而破口大骂,不得不自己动手再打磨修正——这恰恰违背了流水线分工的初衷。
单调,重复,失去成就感。许多老师傅感到极度不适,效率在初期甚至不升反降。
材料的一致性成了最大的瓶颈。陈烬几乎住在了炼炉和铁料场,带着人手反复试验,建立更严格的原料检验标准。
徐文则整日泡在坊内,记录每一道工序的时间,调整流水线的顺序,像打磨器械一样打磨着生产流程本身。
缓慢地,但确实地,变化开始发生。
当每个工匠只专注于自己那一道工序时,熟练度以惊人的速度提升。
重复千百遍的动作变得如同呼吸般自然,速度提上来了。
而且,因为标准统一,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能被迅速追溯到责任人,质量反而变得稳定,劣品率显着下降。
一个月后,第一批完全依照新标准生产的装备成功下线。
五十张制式“青鸾弩”,五十副制式“赤鳞甲”,在仓库中排列得整整齐齐。
它们不像老师傅心血之作那样带着独特的个性光泽,每一把弩、每一副甲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透着一种冰冷、规范、高效的美感。
韩澈亲自带着主力营的弟兄来领取装备。士兵们抚摸着光滑统一的弩身,穿着合体且关节活动顺畅的新甲,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些弩箭的箭簇和甲片的备件可以通用互换时,更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张家庆拿起一张青鸾弩,仔细检查了每一个部件,又用力扳了扳弩臂,感受着那均匀而强韧的回弹力。他放下弩,走到一直紧张关注着他反应的陈烬身边,抹了把额头的汗,咧开一个复杂的笑容:
“社长,路子是对的!这劲头,这整齐划一的劲儿,看着就让人心安!就是…”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还在适应新流程、脸上仍带着些迷茫和疲惫的工匠们,压低声音,“…就是,磨得人太疼了。还得磨啊!”
陈烬望着那些列装整齐、气势为之一新的兵士,又看向作坊里那些逐渐适应新节奏的工匠,重重地点了点头。
疼,是必须的。这是赤火的军事装备从依赖个人技艺的手工打造,迈向依靠标准与协作的制式化生产的关键一步。
这一步虽小,却意味着未来大规模扩军、持续作战和后勤保障的坚实基础,正在他的修造坊里,被一锤一锤地艰难铸就。
体系的力量,初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