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狼的玄铁刀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浅痕,他走在前面,右臂的伤口被冻得发麻,每抬一次胳膊都像扯着根烧红的铁丝。
柱子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半捆干柴,背上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 里面是他们在山坳里找到的几丛野蒜,绿油油的,带着雪水的腥气。
“李傕的人在谷口设了卡。” 秦狼把扛在肩上的松枝往洞口一靠,枝桠上挂着的冰棱 “哗啦” 掉下来几块,砸在石地上碎成星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反光能晃瞎眼,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咱困死在山里。”
柱子喘着粗气把干柴放下,冻得发紫的手往嘴边凑了凑,呵出的白气刚飘到鼻尖就散了:“秦哥,那松林里的记号…… 能管用吗?”
他指的是秦狼用断矛尖在树干上刻的 “赤” 字,刻得很深,边缘还涂了点松脂,能挡住风雪。
“管用不管用,都得留着。” 秦狼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柱子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柱子脖子发痒。
“当年我跟赵昂在凉州打游击,靠的就是这些记号活命。人会散,字不会跑。” 他的目光扫过洞口的积雪,那里还留着昨天石夯踩出的脚印,已经被新雪填了一半,“总有一天,咱得让这记号满山都是,让所有饿肚子的人都知道,有个地方能分到粮。”
柱子没再说话,只是蹲下身帮着整理松枝。这些松枝是秦狼特意选的,枝桠粗壮,带着浓郁的松香,最适合挡在洞口挡风。
他突然 “呀” 了一声,指着一根低垂的枝桠:“秦哥,你看这冰!”
阳光正好穿过云层,斜斜地照在松枝上。枝桠末端挂着的冰棱像块天然的水晶,把阳光折射成一片七彩的光斑,在雪地上晃来晃去,红的、蓝的、紫的,像块被打碎的彩虹糖。
“像小豆子画过的彩虹。” 柱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豆子生前最爱蹲在种子窖旁画画,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弧线,说那是 “均田后的彩虹,能照得土豆苗都笑”。
有次他还把彩虹画在了石夯的 “均田” 木牌背面,被石夯笑着敲了脑袋,说 “别给你石夯叔添乱”。
秦狼的喉结滚了滚,没接话。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冰棱,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心里钻。
冰棱折射的光斑落在他脸上,把眉骨上的疤照得格外清晰
—— 那是当年跟赵昂一起打豪强时留下的,当时赵昂还笑他 “破相了娶不到媳妇”,现在那笑声却像被风雪卷走了,再也听不见。
他突然弯腰,把松枝往种子窖的方向挪了挪。松枝的根部正好抵住窖口的石板,枝桠伸展着,像只张开的手臂,把种子窖护在了怀里。
枝桠上的冰棱被震动得晃了晃,融化的水珠顺着枝桠往下滴,“滴答、滴答” 落在石板上,正好和洞里石潭的水声应和着,像谁在低声说着贴心话,温柔得让人心里发暖。
“秦叔叔!柱子哥!” 小石头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孩子抱着颗圆滚滚的土豆种,像揣着个宝贝,一路小跑过来,棉鞋踩在雪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他跑到松枝旁,小心翼翼地用冻裂的小手扒开脚下的雪,露出下面褐黄色的土,然后把土豆种埋了进去,再用雪把土盖好,拍得严严实实。
“陈叔叔说,松枝能挡风,种子在这儿不会冻坏。” 小石头从怀里掏出根红布条,颤巍巍地插在埋种子的地方。
布条是从石夯的破棉袄上撕下来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渍,在白雪的映衬下,像朵倔强的小红花。
秦狼看着孩子认真的样子,突然想起石夯昨天冲向缺口时,也是这副认准了就不回头的架势。他伸手摸了摸小石头的头,粗粝的掌心蹭得孩子头发乱蓬蓬的:“等开春,这颗种子准能长出最大的土豆。”
小石头用力点头,小眼珠在松枝的阴影里亮晶晶的:“到时候我要把最大的那颗埋回断粮谷,让爹也尝尝。”
洞外的阳光渐渐斜了,松枝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秦狼扛起玄铁刀往洞里走,刀鞘上的红缨扫过松枝,带起几片松针,慢悠悠地落在埋种子的雪地上。
后半夜的风突然刮得像鬼叫,卷着雪粒打在洞口的岩石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石壁。
陈烬被冻醒时,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 昨天在暗河通道被落石砸到的后背,此刻像压了块冰,冻得他喘不过气。
他睁开眼,看见秦狼正蹲在篝火旁,用剑鞘拨弄着燃烧的枯枝。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秦狼脸上,把他眉骨上的疤照得像条蠕动的蜈蚣。
剑鞘是铜制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此刻正一下一下地拨着炭火,把那些快要熄灭的火星重新挑起来。
火苗被剑鞘拨得高了些,窜起的火星带着松脂的香气,在洞顶打了个转,然后慢悠悠地落下来。
火光也映在岩壁上,照亮了陈烬前天刻下的那道孤零零的刻痕,像条没画完的线,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火要是烧得太野,会把山洞烧了。” 秦狼突然开口,声音被洞外的风声撕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地落在陈烬耳朵里。
他用剑鞘在灰烬里划出个圈,把跳动的火苗都圈在里面,炭火 “噼啪” 响了两声,竟然真的变得规矩了些,不再往外窜,“但要是控得太死,又会灭。”
他的目光越过篝火,落在角落里的种子窖上。那里的石缝里嵌着石夯的 “均田” 木牌,被火光映得泛着暖光,木牌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颗挨在一起的心脏,随着火苗的跳动轻轻起伏,仿佛还在呼吸。
陈烬望着跳动的火苗,眼前突然闪过石夯堵缺口时的背影。
当时火光照在石夯宽厚的背上,他的棉袄被敌军的刀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里子,棉絮像雪一样飘出来,可他却像座烧不垮的山,死死堵住那道缺口,怀里的种子袋被血染得发黑,却一颗没掉。
又想起赵昂拉石阵绳索时的样子。玄甲上插着三支箭,箭杆随着他用力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三根快要折断的芦苇,可他脸上却带着笑,喊出的 “均平不死” 四个字,在火光里炸得像串爆竹,震得每个人的耳朵都嗡嗡响。
那些画面在火里明明灭灭,像在说什么悄悄话。陈烬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卷走:“你是说,咱得给这‘赤火’加个灶膛?”
秦狼没回答,只是用剑鞘把篝火拨得更稳了些。火苗缩成规整的一团,暖光像床被子,裹着十九个沉睡的身影,把洞外的寒冷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圈外。
王嫂怀里的娃咂了咂嘴,像是做了个有热粥喝的好梦。
火星飘向洞口时,陈烬突然看见岩壁上的刻痕旁,多了个小小的箭头。是用烧黑的木炭画的,线条歪歪扭扭,收尾处还打了个小小的勾,却精准地指着种子窖的方向。他认得这笔迹 —— 是小石头的,昨晚孩子偷偷拿着木炭在岩壁上画了半天,当时他还以为是孩子在瞎玩,原来画的是这个。
陈烬站起身,走到岩壁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个箭头,木炭的粗糙里似乎还留着孩子的体温,暖暖的,像揣在怀里的土豆种。
他突然明白了秦狼的意思:灶膛既能控火,也能聚热。就像规矩,看似是束缚,实则是让 “赤火” 烧得更久的法子。
真正能让火不灭的,从来不是风,是添柴的人守着 “别让火出圈” 的本分。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道刻痕。石片的冰凉里已经渗进了体温,变得温润起来。
远处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正穿过松枝的缝隙,像根金色的线,往洞口慢慢爬。
陈烬知道,是时候把那道刻痕补全了。
不是为了困住谁,是为了让石夯的血、赵昂的箭、小豆子没画完的彩虹、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体温,都能在这乱世里,烧得有分量。
他转身走向篝火,秦狼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火光里撞了个正着。
没有说话,却像交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秦狼往旁边挪了挪,给陈烬让出块地方。陈烬坐下时,看见秦狼的剑鞘上,还沾着点松枝的绿。
洞外的风还在叫,但好像没那么凶了。松枝下的那颗土豆种,在雪地里睡得正香,等着开春时,把 “均田” 的根,扎进这片温热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