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像一条条扭动的火蛇,把山谷照得如同白昼。
孟瑶把孟豆往断崖的石缝里又推了推,自己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怀里的账册被油布裹了三层,边角却还是被她的体温焐得发烫,仿佛里面不是纸页,是团烧红的炭火。
“姐,我怕。” 孟豆的声音在发抖,却死死攥着那块 “均平” 木牌。
木牌的边角被石夯磨得光滑,此刻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均田” 两个字被摩挲得发亮,像有生命似的。
孟瑶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骑兵。
他们的马蹄踩在结冰的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领头的校尉披着件猩红的披风,披风下摆沾着冻硬的泥块和暗红色的血渍,他的长矛尖挑着个破布包,不知道是哪个村民的遗物,在火光里一晃一晃的。
“跑啊,怎么不跑了?” 校尉的笑声像破锣,在山谷里撞出回声,“刚才不是挺能钻林子的吗?”
他的目光扫过缩在断崖下的人群 —— 十几个幸存者,有断了腿的老农,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三个胳膊上缠着布条的少年兵,都是刚才分路时跟着孟瑶走右边的。
没人说话,只有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的 “呼呼” 声。
那个断腿的老农突然往孟瑶身前挪了挪,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根断矛,矛尖虽然钝了,却还是对着骑兵的方向。
校尉的目光最终落在孟瑶怀里的油布包上,眼睛突然亮了,像饿狼看见肉:“那是什么?掏出来看看!”
孟瑶把账册往怀里又按了按,油布的粗糙边缘刮得她胸口发疼。“没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努力保持平稳,“就是几件破衣裳。”
“破衣裳?” 校尉嗤笑一声,用长矛指着她脚边的雪,“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跑了一路,怀里的东西始终抱着,连摔了三跤都没撒手?”
他突然勒转马头,战马烦躁地刨着蹄子,在雪地上踏出几个深坑。
“我听说,赤火公社有本宝贝账册,记着谁该多分粮,谁该少拿东西 —— 是不是就是你怀里这玩意儿?”
孟豆突然从孟瑶身后探出头,冻得通红的手里,那块木牌举得高高的。
火光顺着木牌的纹路流淌,“均田” 两个字像是在燃烧。
“这是石大叔给我的!” 孩子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却喊得格外响亮,“他说这是‘均平’的牌,你们抢不走,也烧不掉!”
校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狂笑:“均平?就凭你们这群泥腿子?”
他突然脸色一沉,长矛直指孟豆,“小杂种,把那破木头扔了!再敢胡说,老子把你串在矛尖上!”
战马往前踏了半步,滚烫的马鼻息喷在孟豆脸上,带着股浓重的汗味和草料味。
孟豆吓得往后缩了缩,手却把木牌攥得更紧了,指节都发白了:“就不扔!这是石大叔给我的!”
“找死!” 校尉的长矛猛地刺过来。孟瑶尖叫一声,扑过去想把弟弟推开,却被一只干枯的手拉住了 —— 是那个断腿的老农。
他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前面,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矛尖。
“噗嗤” 一声,长矛刺进了老农的肩膀,血瞬间涌了出来,在雪地上洇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老农却没哼一声,只是死死抓着矛杆,对孟瑶吼:“带娃走!账册不能丢!”
骑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用马鞭抽打着旁边的岩石,发出 “啪啪” 的脆响:“老头还挺硬气!等会儿把你那胳膊卸下来,看看还能不能抓矛杆!”
校尉使劲往外拔矛,老农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攥着不放。
他的脸疼得发白,嘴角却咧开一个古怪的笑:“俺爹当年给地主扛活,欠了半斗米,被打断了腿…… 你们以为能吓住俺们?俺们早就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了!”
孟瑶看着老农肩膀上的血顺着矛杆往下滴,滴在雪地上,和之前石夯留下的血印融在一起。
她突然想起陈烬临走时的话:“账册记的不是数字,是人心。只要人心不散,账册就永远在。”
她深吸一口气,把孟豆往石缝里塞得更深,自己则站直了身子。
怀里的账册硌着肋骨,像块滚烫的烙铁,却让她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要账册是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山谷,“那你们得先踏过我们的尸体!”
校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一脚踹在老农的胸口,把人踹得往后倒去,长矛终于拔了出来,带起一串血珠。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用矛尖指着孟瑶,“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账册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孟瑶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把石缝挡得更严实了。
那个怀里抱孩子的妇人突然站起来,把孩子塞给旁边的少年兵,自己捡起块石头,对着骑兵的方向:
“俺男人去年死在剿赤火的围剿里,他说过,赤火灭了,咱老百姓就又得回到从前的日子!今天俺跟你们拼了!”
“拼了!” 三个少年兵也同时举起了断矛,他们的胳膊还在流血,却把胸膛挺得笔直。
校尉的眼神掠过这群衣衫褴褛的人,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他见过太多跪地求饶的百姓,像这样明明吓得发抖,却还硬着脖子不肯低头的,还是头一回。
“都给我上!” 他懒得再废话,一挥长矛,“把账册抢过来,其他人…… 杀无赦!”
骑兵们吆喝着催马上前,马蹄扬起的雪沫子溅了孟瑶一脸。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见 “当啷” 一声脆响
—— 是那个断腿的老农,用仅剩的力气扔出了手里的断矛,正好砸在最前面那匹战马的马腿上。
战马受惊,人立起来,把骑兵甩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上。
“好!” 有人忍不住叫好。
校尉气得脸色铁青,亲自催马冲了过来。他的长矛直取孟瑶怀里的账册,风声带着杀气扑面而来。
孟瑶下意识地缩了缩,却感觉怀里的账册突然被往回拽了拽 —— 是孟豆,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从石缝里钻了出来,正用小手死死按住油布包。
“别碰我姐的账册!” 孟豆的喊声都变调了,他突然扑过去,不是扑向校尉,而是扑向那匹战马的前腿,张开嘴就咬。战马吃痛,又是一声嘶鸣,差点把校尉掀下去。
这一下变故太快,连骑兵们都愣住了。孟瑶趁机捡起地上的一块尖石,狠狠砸向校尉的手背。校尉疼得一哆嗦,长矛差点脱手。
“抓住那个小杂种!” 校尉怒吼着,用矛杆横扫过去。孟豆躲闪不及,被扫中了肩膀,疼得 “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木牌却还是举得高高的。
火光里,“均平” 两个字仿佛在滴血。
“均平…… 均平……” 不知是谁先小声念了起来,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念。
断腿的老农靠在岩壁上,捂着流血的肩膀念;抱孩子的妇人把孩子护在怀里,泪水混着雪水往下流,嘴里却不停地念。
三个少年兵背靠背站着,断矛指着骑兵,念得越来越响亮。
这两个字像有魔力似的,在山谷里回荡,压过了马蹄声,压过了风声,甚至压过了骑兵的呼喝。
校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好像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是一群攥着信念的狼。
“闭嘴!” 他疯狂地用长矛刺向旁边的岩石,火星四溅,“什么均平?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从来都是强者说了算!”
“不是的!” 孟豆哭得满脸是泪,却还是梗着脖子喊。
“陈大哥说,均平不是强者给的,是自己挣的!石大叔用命护种子,就是在挣;俺护账册,也是在挣!”
他把木牌往胸前按了按,仿佛那是块盾牌,“你看这木牌,它比你的矛尖硬!”
校尉被这句话激怒了,他不再管孟瑶怀里的账册,长矛直取孟豆手里的木牌。
他要把这块破木头劈成碎片,要让这些泥腿子知道,所谓的 “均平”,在强权面前什么都不是。
矛尖带着风声刺过来,孟豆吓得闭上了眼睛,却把木牌举得更稳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
“秦大哥!这边!” 一个少年兵突然指着山谷入口的方向大喊。
所有人都往那边看去,只见火把的光海里,突然闯进来几道黑影,为首的那个手里挥舞着一把长斧,斧光在火光里划出一道冷弧,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围。
“老子看谁敢动我公社的娃!” 秦狼的吼声震得山谷都在发颤。
校尉的长矛停在了半空,他猛地回头,看见越来越多的黑影从密林里冲出来,手里的断矛和锄头在火光里闪着光 —— 是陈烬带着另一队人赶回来了。
孟瑶看着秦狼的身影越来越近,突然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怀里的账册还是滚烫的,孟豆的哭声渐渐小了,孩子正用袖子擦着眼泪,手里的木牌在火光里,依然亮得耀眼。
断崖下的雪地上,那朵暗红色的血花旁边,又多了几滴新的血珠。
但这一次,所有人的眼里,都重新燃起了光。
就像孟豆说的,木牌或许挡不住矛尖,但只要有人肯举着它,那点名为 “均平” 的火,就永远不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