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后的阴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落在周叛攥紧的手上。
他正往怀里塞第三颗土豆,粗糙的薯皮蹭着打补丁的衣襟,留下几道土黄色的痕。
粮仓里飘出的土豆腥气勾得他喉结直滚,作为掌管粮食出入的官,他每天看着满仓圆滚滚的薯块,心里像有只爪子在挠
—— 凭什么陈烬定个死规矩,人人都得一样多?
“什么均平,分粮比地主还死心眼。”
周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他想起自己跟着陈烬从山洞里一路拼杀出来,身上添了三道疤,如今却和刚加入的毛头小子分一样多的粮,胸腔里的火气就往上涌。
他把怀里的土豆按得更紧,这几颗够他婆娘和娃多吃两顿,反正仓里的土豆堆成山,少几颗谁能发现?
“周叔,你藏什么呢?”
清亮的童声突然从阴影外传来,惊得周叛手一抖,差点把土豆掉在地上。
他猛地转身,看见孟豆抱着卷麻布账册站在月光里,十二岁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
“小孩子家懂什么!” 周叛慌忙把土豆往身后的草垛里塞,干草簌簌落下埋住薯块,“我…… 我看看仓门关紧没。”
孟豆眨巴着眼睛,鼻尖冻得通红:“可是周叔,你怀里刚才鼓鼓的,像土豆。”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账册,认真地说,“今天的出库账我记完了,入库的土豆比昨天少了五斤呢。”
周叛的脸腾地红了,又迅速涨成紫黑,他刚要呵斥,就见孟瑶从月光里走了过来。
她手里也抱着几本账册,青布裙角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账房过来。
孟瑶的目光先落在草垛上 —— 那里露出半块沾着泥土的薯皮,再扫过周叛慌乱的眼神,最后落在孟豆怀里的账册上。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把孟豆往身后拉了拉,轻声说:“豆儿,账册该收起来了,露水重。”
周叛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被孟瑶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得发慌。
那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像在核对账册上的数字一样,把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他突然觉得怀里的土豆烫得像火炭,烧得他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清晨,陈烬在刻着 “赤火律” 的石壁前召集了所有人。
谷场上的霜还没化,踩上去咯吱作响,人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叛缩在人群中间,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在往他身上扎。
陈烬手里举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土还没擦干净,在晨光里泛着朴实的光。“大家看这颗土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 是石夯大哥弯着腰,在地里刨了三个月种出来的;是秦狼兄弟带着人,守在田埂上,不让野兽糟践才保住的;是张婆婆、李大叔这些乡亲,一瓢水一瓢肥浇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像温暖的阳光,却在掠过周叛时,稍稍停了一瞬。周叛的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这颗土豆该给谁,不该给谁,能给多少,不是我说了算,是规矩说了算。”
陈烬举起土豆,对着石壁上的 “赤火律”,“昨天有人问我,‘日子刚好过点,何必把规矩定得这么死?’今天我就告诉大家 —— 今天你多拿一颗,明天就会有人敢抢一筐;今天破了‘均平’的规矩,明天就会有人学那些士族豪强,圈地占粮,把我们流血拼来的公社,变成新的牢笼。”
“到那时候,” 陈烬的声音突然提高,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我们为‘人人平等’流的血,就白流了!石夯大哥的婆娘,那些没等到顿顿吃饱的人,他们的盼头,就成了笑话!”
“哐当!” 一声巨响,秦狼把环首刀狠狠拍在地上,火星溅起老高。
“谁要是敢坏规矩,不用陈先生说,我先劈了他!”
悍勇的将领眼睛瞪得通红,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人群,“老子见够了那些多吃多占的官老爷,谁要是想在公社里当新老爷,先问问我这把刀!”
石夯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这时突然往前挪了两步,站到陈烬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解开系着种子袋的麻绳,又重新系了个死结,把麻袋往怀里拢了拢。
晨光落在他胸口的木牌上,“均田” 两个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在阳光下亮得耀眼,像在无声地呼应着陈烬的话。
周叛的后背被冷汗湿透了,他偷偷往草垛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几颗藏在干草下的土豆。
此刻再想起自己昨晚的念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想把自己藏在人群里,却听见陈烬又说:“错了不怕,改了就还是公社的弟兄。但记着,这规矩是护着我们所有人的,护不住它,我们就护不住手里的土豆,护不住能顿顿吃饱的日子。”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谷场上的霜气。
石壁上的 “赤火律” 在光线下清晰可见,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每个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