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沪上的梧桐叶该落满你宿舍窗台了,我数着日历,你去上海整三十天。
刚拆开你寄来的柑橘箱,包裹的最底下压着一双篮球袜,袜口松松垮垮的,是你常穿的那双。
上次视频时,你还说“等周末去球场练练”。
此刻,袜底沾着一点暗红的渍,像被雨水洇开的血,边缘还卷着几根没抖净的草屑,该是你崴脚后,拖着步子穿过草地时蹭上的。
其实,是林护士敲开我门时,我才撞见那道藏不住的伤口。
她举着手机笑,屏幕里是一张模糊的诊断单:
“我弟在徐汇区医院实习,说昨天接诊个打球崴脚的,穿蓝格子衬衫,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跟你对象上次买酱油时穿的一模一样。”
照片里,穿病号服的人正瘸着腿往走廊挪,左手扶着墙,指节泛白,右手却在打字,屏幕光映着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是你没错。
“小事,就是扭了下。”
你接视频时,语气轻快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镜头故意对着天花板,只露出半张脸,额角渗着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快到下巴时被你抬手抹去,指腹蹭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刚拆了绷带,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能跑。”
我盯着你说话时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你出发前,换篮球鞋的样子,蹲在玄关系鞋带,指尖反复摩挲着鞋帮:
“上海的球场是塑胶的,比咱们小区的水泥地软”。
当时我还笑你“三十岁的人了还逞能,以为自己是灌篮高手转世啊”。
我眼角余光瞥见你蹲在玄关系鞋带,手指跟鞋带较上劲似的,系个结能把指节攥得发白,活像在解什么精密仪器的密码锁。
我还打趣“至于吗,又不是去打NbA”,哪知道你那是紧张——怕在上海的球场上露怯,更怕回来跟我炫耀时,说漏了“其实摔了一跤”。
挂了视频我才后知后觉,你卷着的袖口,漏了一点马脚。
那截医用胶带的边儿都起了毛,像一只没梳顺的小刺猬,黏胶泛着灰扑扑的白,一看就是贴了几天没换,松垮垮地扒在皮肤上,仿佛稍一扯就会掉。
我盯着屏幕里残留的影子发呆,突然想起你总说“胶带这东西,能粘住伤口,就能粘住心事”,原来,你说的心事,就是怕我看见这卷毛的边儿,会红了眼眶。
上周,你说“加班晚归,宿舍电梯坏了”,瘸着腿爬七层楼时,手机镜头晃得像坐过山车。
你对着屏幕蹦了两下,说“就当在广州爬白云山练腿了”,可镜头扫过楼梯扶手的瞬间,我分明看见你扶过的地方,留着个浅淡的手印——
跟你以前帮我拎登山包,爬白云山台阶时,按在栏杆上的印子一模一样,只是这次的指节处,多了一点用力过度的泛白。
前天,你视频里皱着眉说“食堂的排骨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还笑你“在上海待久了,连口味都变了”。
直到林护士的弟弟发来照片,才看见医生拿着病历本敲你手背:
“忌辛辣忌油腻,尤其高汤碰都不能碰!”
照片里你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转头就对着我扯谎,声音里裹着一点没藏好的委屈,像上次在广州吃火锅,我不让你多吃毛肚时那副可怜样。
明明自己馋得直咽口水,还得装出“不爱吃”的样子。
我手机里存着你临走前拍的白云山台阶,你当时数着步数说“每层18级,比上海的楼梯好走”。
此刻,我盯着那张照片,突然想起你爬七层楼时,每级台阶该都在跟你较劲吧?
就像你对着我撒谎时,每个字都在喉咙里打了个结,偏要装作轻松的样子,仿佛隔着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你的疼就传不到我这儿来。
这些被你藏起来的疼,像你总走在外侧的习惯,悄悄在时光里堆成一座山,我站在山脚下,竟后知后觉没发现。
中午,我去便利店买酸奶,老板娘往我手里塞了一瓶草莓味的:
“刘先生昨天打电话,特意嘱咐留三瓶,说你就爱喝这个,多放两天也没事。”
我在家整理药箱时,指尖撞翻了一瓶云南白药喷雾。
塑料瓶身滚到抽屉深处,露出侧面那道浅痕——是你帮王师傅搬花盆扭了腰时,攥得太用力磨出的,当时你举着瓶子笑:
“这玩意儿比红花油温柔,适合给胆小鬼用。”
我手机突然弹出便利店的消费提醒,付款人是你,商品栏里躺着“云南白药喷雾”。
老板娘的消息紧跟着进来,带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对象刚才在上海分店买喷雾,非要备注‘广州发货’,还对我说‘别让她知道我在这边买的’,还问‘你们广州店的包装是不是不一样?’,傻得哟,疼得直跺脚,还惦记着换包装。”
我捏着那瓶陪你走过广州老巷的喷雾笑,瓶身的浅痕硌着掌心,像你藏在话里的疼。
原来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挡不住你往我这边递“没事”的信号,却藏不住你对着陌生店员讨价还价时,那点想护着我的慌张。
就像此刻,上海的药箱里多了一瓶新喷雾,广州的抽屉里躺着旧的,两瓶隔着千山万水,却装着同一种心思——都想把疼,藏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我拆开你寄来的柑橘,发现每个橘子上,都贴着小标签,字迹歪歪扭扭:
“这个甜,核少”、“这个酸点,泡水喝”。
最底下那个橘子上,标签被指甲抠得发皱,边缘卷成个小卷,写着:
“昨天买的,当时手有点抖,没拿稳掉地上了,捡起来擦了半天,不影响吃”。
我捏着橘子皮转了半圈,指尖陷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坑,忽然就笑出声来——
你看这果皮,跟你大学时那副犟脾气似的,坑坑洼洼里全是藏不住的事。
“记得吗?你大三那年打决赛,膝盖跌破了个大口子。”
我对着空气说,仿佛你就坐在对面剥橘子,“你瘸着腿回来,裤腿上的碘酒渍像地图一样,还举着奖杯冲我喊‘赢了!’。”
当时,我蹲下来想掀你裤腿,你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往后蹦:
“别碰别碰,碘酒蹭衣服上洗不掉——就帮学弟搬书蹭的,小意思。”
可你说话时,喉结滚了三滚,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奖杯上,叮当作响。
后来,翻你书包找笔记本,手伸进侧袋就摸到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团带血的棉球,上面还缠着一根蓝线头——我认得,是我当时前几天帮你缝书包带,没舍得扔的线头。
“缝了三针?”
我捏着那团棉球发抖,突然想起你那几天上楼梯总单脚跳,说“练弹跳力”。
可每跳一下,裤脚扫过台阶的“唰啦”声都比平时响,像在跟我喊“你看,我多结实”。
你推门进来时,正撞见我举着棉球哭。
“哎哎怎么了这是?”
你慌得往我跟前凑,忘了膝盖的伤,“咚”一声撞在桌腿上,疼得直咧嘴,却还强撑着笑,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帮你揍他。”
“你揍得过医生吗?”我把棉球砸在你胸口,“缝三针叫小意思?跳台阶给谁看呢?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你摸着胸口的棉球,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突然蹲下来扯裤腿给我看:
“你看你看,都快好了,真不疼——再说了,我要是一瘸一拐的,你不得天天跟着我叹气?那多影响你考研复习。”
“我复习再忙,也得知道我男朋友疼不疼啊。”
我伸手戳你膝盖上的纱布,你“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却反手抓住我的手,往自己掌心按:
“真的,看见你皱眉头,比膝盖疼多了。”
那天,你坐在椅子上,我蹲在旁边给你换纱布。
碘伏棉签刚碰到伤口,你就攥紧我的手,指节泛白,嘴里却哼起了跑调的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
我抬头瞪你,你赶紧改口:
“哎!你看这纱布,跟你织的围巾一个颜色,好看。”
现在,我摸着这橘子皮,突然就懂了——你从那时起就爱藏疼。
就像此刻,你在上海崴了脚,肯定又对着视频蹦蹦跳跳说“没事”,却不知道我对着你寄来的橘子,数着果皮上的小坑就能想起,当年那个举着奖杯的傻小子,连疼都要藏得那么笨拙。
“这叫‘报喜不报忧守恒定律’。”你总爱拽一些自己编的词。
“下次再这样,”我对着橘子皮轻轻说,“我就把你大学那件带血渍的棉裤寄到上海去,让你同事们都看看,他们眼里靠谱的刘工,当年是怎么骗女朋友的。”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恍惚间竟像是你在笑,带着一点讨好的语气: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疼了一定说——不过,你能不能先别说出去?太丢人了。”
视频里,你终于肯照脚踝,绷带缠得像一只胖乎乎的粽子,边缘还露出一点红肿的皮肤,却晃了晃说:
“你看,比你的保温杯还可爱”。
我正想骂你,却看见你床头柜上的书——是我给你塞的《城市应急护理手册》,第37页折着角,书页边缘有点发皱,像是被水洇过,旁边有你用红笔写的小字:
“别让她知道第37页有冰敷教程”,字迹被眼泪泡得晕开了一点,看得我鼻子发酸。
傍晚,我收衣服,发现你留下的蓝格子衬衫,领口的铜高跟鞋领针还别着,针脚处缠着一根细棉线,是我上次帮你缝补时,没剪干净的。
风从阳台吹进来,衬衫下摆扫过晾衣绳,发出“啪嗒”声,像你崴脚后拖着步子走路的动静,一下下,敲在心上。
楼下的快递车在鸣笛,想起你寄柑橘时在单子上写“易碎品,轻拿轻放”,却在备注栏里,画了一个笑脸,旁边歪歪扭扭补了一句:
“其实,是给我女朋友的,她才易碎”,笔锋拐了个弯,像你当时弯着嘴角写字的样子。
刚才,林护士发来一条消息,是一张手写的配方:
“我弟说,扭伤得喝黑鱼汤,放当归、枸杞、生姜,别放花椒,汤要熬到奶白色,每天喝一碗,消肿快。”
末尾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大概是怕我看不懂步骤。
我摸着那张薄薄的纸,纸边被风吹得卷起来,突然想起你上次感冒,我给你寄感冒药,你非说“没事”,却在视频里不停吸鼻子,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说是“出汗了”。
手机震了震,是你发来的照片。
上海的球场亮着灯,你坐在场边的长椅上,脚踝架在背包上,背包带被压得变了形,手里举着个橘子,配文写着:
“等我能走了,就沿着衡山路的人行道走三圈,每一步都算给你画的安全线。”
橘子皮被剥了一半,露出的橘瓣上还留着你牙印,该是疼得没力气剥了。
我对着照片里,你举着的橘子笑出了声,指尖捏着白胡椒罐往砂锅里,抖了小半圈。
白胡椒粒落在汤面上打了个旋,混着咕嘟咕嘟翻腾的气泡沉下去,红枣的甜香顺着锅沿漫出来,稠稠的,裹着点生姜的暖。
窗外的桂花树,被风推得晃了晃,细碎的金粉似的花瓣飘进纱窗,落在砂锅的瓷耳上。
我抬手去捡,指腹沾到点温热的汤气,突然想起你之前说的:
“上海的桂花要晚半个月开,到时候我折一枝,给你寄过去。”
此刻,这香气缠在汤香里,倒像是你把上海的秋意,揉进了广州的砂锅里。
汤勺在锅里搅了搅,红枣裂开的纹路里,渗着琥珀色的糖汁,像那年你在大学食堂里,给我端来的甜汤——
你当时也是这样,往里面撒了一点白胡椒,说“广东人煲汤放这个,暖身子”。
其实,是你记错了,把我妈说的“炖羊肉放胡椒”,记成了甜汤。
砂锅盖被热气顶得轻轻跳,“咔嗒”一声。
我伸手去掀,扑面而来的暖雾里,仿佛看见你在上海的厨房,笨手笨脚的样子:
肯定也是这样,举着汤勺对着药方发呆,嘴里念叨“枸杞四颗还是五颗”,崴了的脚往旁边歪着,却非要站在灶台前,说“得让她知道,我会照顾自己”。
桂花又落了一些在汤面上,我舀起一勺吹了吹,舌尖触到的甜里,裹着一点胡椒的辛,就像我们隔着一千多公里的日子——
有牵挂的甜,也有不能立刻到彼此身边的微涩,却都被这锅汤焐得软软的,暖得刚好。
知道你此刻正偷偷忍着疼,却对着镜头咧开嘴,就像你走在外侧时,总把最稳的路让给我,自己踩着坑洼也不说。
原来,爱里的懂事从不是委屈,是知道对方的心疼比自己的疼更沉,所以宁愿把伤口藏进绷带,把想念藏进柑橘,把所有的“不好”,都酿成让我安心的“没事”。
对了,给你寄了一双新篮球袜,袜口缝了一圈防滑带——
是我跟着视频学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线头还露在外头,你可别笑。
还有,别总说“过两天就好”,疼了就说疼,我又不是瓷娃娃,听不得真话。
毕竟,你的疼在我这儿,从来都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