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此刻,我正坐在汲古斋陶艺课的老木桌前,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高岭土。
你还记得吗?
那个被蝉鸣烤得发软的午后,我把陶泥拍在转盘上时,你袖口的蓝布衫扫过空气,带着一股松烟墨的味道。
我正将一块高岭土揉成扭曲的兽首,瞳孔里映着窑炉火光,像藏着半片烧裂的古瓷。
我的杯坯撞上你的壶身,两股陶泥在转速里突然纠缠,像两条被惊起的青蛇,在转盘上绞出湿漉漉的纹路。
“小心!”
你的声音混着陶轮的吱呀声,手掌突然按在我手背上。
那瞬间的触感太清晰了——
你指尖的薄茧擦过高岭土,微凉的湿气里渗着体温,像刚出窑的青白瓷。
“新来的?”
老匠人李叔忽然开口,转盘 “吱呀” 转了半圈,我的泥坯撞上他的兽首,两股陶泥在离心力里突然粘连,像两条交缠的灰蛇。
非遗传承人老匠人李叔的拐杖 “笃” 地敲在青砖地上:
“汲古斋有规矩 —— 陶泥相缠,必合塑一尊,不然火一烧就裂。”
他说话时,你我交叠的指尖,正在泥坯上压出相同的指痕,像有人用竹刀刻下了半阙没写完的词。
后来,我偷偷摸过那片初遇的陶泥,湿痕里藏着你的指纹形状。
转盘彻夜未停。
你的指尖带着常年捏陶的薄茧,在我掌心的泥坯上刻出回纹。
“这是绞胎瓷的‘缠枝纹’,” 李叔声音压得低,“宋代匠人说,陶泥里住着魂。”
他浑浊的眼扫过我们交叠的泥纹,“三日内若不成器,窑火会收走多余的东西。”
亲爱的,你知道吗?
那些年,我在博物馆看宋瓷,总觉得绞胎纹里藏着秘密,直到那天才明白 ——
命运早把我们的掌纹,揉进了同一块泥里,只等转盘转动时,让湿痕长成纠缠的脉络。
合塑的第三晚,李叔教我做绞胎纹。
“看,青灰泥和乳白泥要像揉面一样叠三层。”
竹刀在泥坯上划出 S 形,像太湖石间流过的月光。
当我的拇指按进壶嘴时,陶泥突然渗出极细的金线,在转盘灯光下闪得晃眼。
你扣住我手腕的力道,突然收紧:
“这是李叔家传的 ' 金缮陶 ',用真金粉调的泥。”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民国年间的窑厂,有个匠人把金簪熔进陶泥,烧窑时血滴在坯体上,金线就从血痕里爬出来。
醒来时,发现你还在转盘前,指尖沾着金粉在修坯,陶坯夹层里浮出半枚刻着 “囍”字的碎瓷。
“这是太爷爷的逃婚信物,” 你把碎瓷嵌进泥里,金纹突然发烫,“他把婚书烧成灰,和金粉一起揉进了陶胎。”
当我看见金纹在你掌心流转时,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给我的银镯 ——
镯子身上刻着和这金纹一模一样的缠枝。
“汲古斋不是陶艺工作室”,后来李叔说漏了嘴,说汲古斋的老规矩:“以金为信,以泥为契”,合塑的人要把最珍重的东西烧进去,陶火才会把心事焐热。
那时,我偷偷把银镯塞进陶泥夹层,想着等开窑时,让金纹把我们的名字焊在一起。
开窑那天的红光,赤焰的我在瞳孔里“灼烧”,睫毛尖都在发颤。
突然,整尊陶坯迸裂的火光,像突然炸开的鎏金。
碎瓷片上腾起的金线直窜向穹顶,在青灰色砖墙上烙下蜿蜒的纹路,连空气里的高岭土粉尘,都被染成琥珀色。
我半蹲在碎瓷堆前时,仍能看见杯口残片上跃动的火星。
那些嵌在陶纹里的金粉,正滋滋作响,像有人把百年前未凉的心事,重新煨进了火膛。
整尊陶坯裂成两半,我的杯身和你的壶身却在裂缝处长出金线,像是用金箔缝补了月亮一样耀眼。
你捧着残片突然笑了,金纹在你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太爷爷没说完的话是 —— 金缮陶不怕裂,裂纹越深,金线长得越密。”
李叔从暗格里拿出油纸包,里面是半枚断簪和泛黄的婚书残页。
“当年他们假死逃婚,把断簪烧进陶里当信物。”
他把断簪嵌进残片时,所有金纹突然亮起。
我看见陶坯内侧浮出两行指印,一深一浅交叠着,就像你我按在泥上的手。
那天,你手腕内侧的胎记突然发红,和陶坯上的金线弧度分毫不差。
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掌心,那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道浅痕,正对着你胎记的位置。
后来,我们在暗格里发现更多残片,每块都刻着不同年份的金线。
有一块民国的残片,刻着“等你归”,金纹里渗着极淡的血色;
还有一块80年前的茶杯底,刻着“勿念”二字,金纹绕成了同心结。
李叔说,汲古斋不是教陶艺的地方,是让人把说不出口的话烧进泥里,等后来人在金纹里读出来。
那时,我突然懂了,为什么初遇时陶泥会自动纠缠 ——
是百年前的断簪、奶奶的银镯、还有你我未说出口的心事,在泥火里喊着要重逢。
当我们把残片拼回转盘时,陶泥自己转了起来。
金纹从裂缝里爬出来,在坯体上织成完整的缠枝纹,每片叶子都停在你我指尖交叠过的地方。
你往火膛里扔了把干荷叶,青烟升起时,所有残片突然悬浮。
金纹连成光网,把暗格里的婚书残页烧成了灰烬。
太爷爷说,金缮陶的真正规矩是, 你用毛笔蘸着金粉在陶底题款,笔尖落在 “刘”字旁边,“要把想留住的人,连同心事一起烧进泥里。”
那时我才发现,奶奶银镯的纹样,不知何时长成了并蒂莲,花瓣边缘镶着金粉,正沿着你我交叠的指痕生长。
窑炉关火的瞬间,你突然握住我的手,指尖的陶泥还带着温火,我们交叠的掌纹在坯体上压出最后一道印记,像盖了枚永不褪色的章。
亲爱的,现在这尊陶像就摆在我书桌上。
杯口与壶嘴相接的地方,金纹自然形成了两个交叠的指印。
每次阳光照过来,金线就会发烫,像你第一次握住我手时的温度。
我还记得,陶像突然发出轻响,裂开的缝隙里掉出半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
“泥火缠纹处,生死共一尊。”
李叔说这叫 “泥火缠纹”,是百年难遇的窑变,说陶胎里住着的魂,终于等到了该重逢的人。
此刻我摸着陶像底部的款识,你的 “刘”字和我的“念”字,被金纹焊成了完整的笔画。
亲爱的,原来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 ——
是百年前的断簪在泥里等了太久;
是奶奶的银镯在抽屉里亮了又暗;
是你我指尖的纹路,早就该在陶火里长成同一条脉络。
下一次开窑时,我想和你再合塑一尊,“以泥为契,以火为证。”
这一次,要把我们的名字碾碎成粉,和着金泥揉进陶胎,让每道绞胎纹都刻着 “此生共煨一炉火。”
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