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时,九霄才后知后觉地站稳了脚跟。
眼前的游乐园确实破旧得厉害,褪色的旋转木马积着厚厚的灰,木马的眼睛被鸟粪糊成了模糊的一团……
过山车的轨道锈迹斑斑,像条僵硬的巨蟒盘在半空,几节车厢歪斜地卡在轨道上,玻璃早就碎光了,风灌进去时会发出“呜呜”的哀鸣,像谁在哭。
而西琳就在不远处的秋千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紫发梳成了简单的马尾,发梢没有结冰,也没有沾着血污。
阳光透过游乐园顶棚的破洞漏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秋千被她荡得很高,裙摆随着摆动扬起小小的弧度,像只折了翼的蝴蝶在低空盘旋。
“大姐姐……”
西琳的声音很轻,不像律者的嘶吼,也不像实验室里的麻木,倒像是……像极了木屋里那个还会对母亲撒娇的小姑娘。
她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抓住了秋千的铁链,借着惯性慢慢停下,双脚落在积着落叶的地面上。
九霄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没有拘束带的红痕,脖颈间也没有那诡异的紫色纹路,皮肤是健康的粉白色,连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粉色——那是从未被崩坏能侵蚀过的样子。
“这里是……”九霄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她忽然不敢动了,怕这场景像之前的雪原一样,碰一下就碎。
西琳终于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融化的星光,“妈妈以前说过,游乐园里有旋转木马,有糖果屋,还有会飞的秋千。她说等春天来了,就带我来坐一次。”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糖果屋,那屋子的玻璃柜早就空了,可西琳的目光落在上面时,却像是看到了满柜子的水果糖,“她说草莓味的糖最甜,含在嘴里,连冬天都会变得暖暖的。”
九霄的喉咙突然哽住了。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针头,想起雪原上那滴冻结的泪,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西琳,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酸得发胀。
“你……”她想问这是不是幻觉,想问你恨吗,想问如果能重来……可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句……
“秋千还荡吗?我推你。”
西琳笑了,那笑容很干净,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她重新坐回秋千上,双手抓好铁链:“嗯……能不能荡高点……像能摸到云的那种。”
九霄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秋千的座椅。女孩的体重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她慢慢用力,秋千又开始晃动起来,幅度一点点变大,风声里似乎真的掺进了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西琳的声音乘着风飘过来,“如果那天妈妈……如果没有被带到那个白色的房间,我是不是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春天去看桃花,冬天来游乐园?”
秋千的速度慢了下来,西琳的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彻底停住了。她低着头,马尾垂在胸前,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好像……做了很错的事。”
“不。”九霄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重复了在雪原上说过的话,“你没有错。”
西琳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可是好多人因为我死了……城市也变成了废墟……”
“那不是你的错。”九霄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的皮肤带着温暖的温度,“是那些伤害你的人,是把你当成实验品的人,是他们亲手把你推到了那一步。”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你只是……太疼了,太想报仇了。换作是任何人,都会这样的。”
西琳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进九霄怀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眼泪打湿了九霄的衣襟,滚烫得像是要把过去所有的冰冷都融化掉。
“我想妈妈……”她哽咽着说,“我想回家……我不想当什么律者……我只想吃草莓糖……”
九霄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服。
她能感觉到怀里的女孩有多瘦小,多脆弱,那些被崩坏能放大的恨意底下,原来只是一个想妈妈、想吃糖的孩子。
远处的旋转木马不知被什么触动,忽然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音乐声,调子老旧又温柔,像是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阳光穿过破洞,在地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把她们笼罩在里面。
“会好的。”九霄拍着西琳的背,轻声说,“以后会有春天的,会有桃花的,也会有草莓糖的。”
西琳的哭声渐渐小了,她在九霄怀里蹭了蹭,像只找到温暖的小猫,声音含糊地说:“大姐姐……谢谢你…让…西琳……也可以被需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原来有些伤痛,即使知道是历史,也还是会让人疼到心碎啊。
………………
巨兽体内的异空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淡紫色的空间壁垒像碎裂的琉璃般簌簌坠落,每一片碎片划过空气时都带着尖锐的嗡鸣。
九霄僵在原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那枚紫水晶正以惊人的速度液化——粘稠的液滴顺着胳膊上的紫金色纹路蜿蜒游走,所过之处激起细密的电流,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皮下钻动。
“这是……”她刚想开口,喉咙里却涌出灼热的气浪。
那些紫水晶液体在纹路尽头骤然炸开,化作漫天光点钻进毛孔,瞬间席卷全身的崩坏能让骨骼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是有座熔炉正在血肉里熊熊燃烧。
“第二律者的核心在重构你的生理结构。”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在把空间权柄的适配基因刻进你的每一个细胞——抓紧了,这才只是开始!”
话音未落,整个异空间突然剧烈震颤。原本悬浮在半空的碎石与断垣突然改变轨迹,如同被无形的漏斗吸附,疯狂朝着九霄的方向汇聚。
她看见远处的空间断层正在塌陷,漆黑的裂隙像蛛网般蔓延,吞噬着沿途的一切,连光线都被扭曲成螺旋状的丝带。
“巨兽的亚空间在崩溃!”那声音陡然拔高,“核心脱离宿主后,维系这个异空间的能量场会在三分钟内彻底消散——到时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压缩成奇点!”
九霄想挪动脚步,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体内的崩坏能正在以失控的速度暴涨,皮肤下的血管浮起狰狞的青紫色,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耳膜生疼。
她咬着牙想催动力量,却只换来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该死!”她啐出带血的唾沫,声音因痛苦而嘶哑,“偏偏在这时候掉链子……”
“把身体控制权给我。”那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冷静得像是换了个人。
九霄猛地一怔。
意识深处那个模糊的轮廓正在逐渐清晰,她能感觉到那股潜藏的力量正蠢蠢欲动,像是沉睡了千年的火山即将喷发。
“好!!”
“你就不怕……占了这具身体就不还了?”
九霄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她望着远处正在闭合的空间裂隙,“真正的救世主从不害怕把后背交给同伴。”
她深吸一口气,任由身体里的掌控感如潮水般退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意识交接的瞬间,异空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当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原本清澈的琥珀色瞳孔已彻底被墨色浸染,眼白化作纯粹的漆黑,唯有瞳孔中央跳动着一点猩红,像深冬寒夜里孤绝的星火。
紫金色的纹路顺着脖颈爬上脸颊,在眼角处绽开精致的螺旋纹样。
原本及肩的紫黑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掠过腰际时化作梦幻的紫水晶色泽,几缕明艳的粉色发丝杂在其中,随着崩坏能的流动轻轻摇曳,仿佛有流光在发梢跳跃。
黑色制服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光点融入新的衣饰——白纱勾勒的胸衣上绣着暗紫色的星轨图案,边缘缀着细碎的水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黑色蕾丝高领顺着脖颈蜿蜒而上,在下巴处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袖臂上的黑纱绣着银线暗纹,随风展开时像极了蝙蝠的翅膀。
裙摆以纯白为底,渐变的灰调如晨雾般晕染开来,两侧的粉紫交叠处绣着细碎的星芒,裙边层层叠叠如蝶翼舒展,走动时扬起的弧度仿佛带着某种空间波动。
白袜上的银纹在光线下流转,如同洒落的星尘,黑紫渐变的长靴踩在地面时,每一步都激起细碎的空间涟漪。
“真是拿你没办法。”‘九霄’抬手拂过耳边的碎发,指尖划过虚空时,空气里立刻绽开一串紫色的涟漪,“不过……能再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也算不亏。”
她侧耳听着身后空间坍塌的轰鸣,猩红的瞳孔微微收缩。
远处的裂隙已扩大到数十米宽,漆黑的断层里隐约能看见扭曲的时空乱流,发出摄人心魄的低吼。
她抬手对着虚空轻轻一划,一道菱形的空间缺口应声而开——边缘泛着淡紫色的光晕,恰好容一人通过,缺口另一端是灰蒙蒙的天空,能听见隐约的雷鸣。
“走了。”她最后看了眼正在湮灭的异空间,身影如同水墨般融入那道缺口,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外界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在城市上空,被巨兽搅碎的摩天楼残骸斜插在废墟里,钢筋外露如白骨森然。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与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地面的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偶尔有崩坏能的余波掠过,水面便泛起细碎的荧光。
凯文悬在半空,左臂的猩红领域正以他为中心缓缓旋转。
那片领域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质感,内部的光线被扭曲成螺旋状,连空间都仿佛被冻结——领域边缘的雨滴悬在半空,每一滴都清晰地映出他冰蓝色的瞳孔。
缠绕着金色光带的右臂正牢牢攥着锁链的末端,那些从空间裂缝里生长出的锁链如同活物,表面流淌着符文般的光泽,深深嵌进巨兽粗壮的躯干。
被锁链穿透的伤口处不断涌出墨绿色的血液,滴落在地面时腐蚀出滋滋作响的深坑。
“吼——!”
巨兽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剧烈扭动起来。
凯文敏锐地察觉到,缠绕在它身上的锁链突然松弛了一瞬——原本泛着金光的链身竟出现了淡淡的黑斑,像是被某种力量侵蚀。
“约束领域的压制力在……”他皱眉的瞬间,左臂的猩红领域突然泛起涟漪。
透过领域的折射,他清楚地看见巨兽躯干上的伤口处,那些墨绿色的血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淡紫色的光点——就像……某种能量正在被抽离。
“它的空间权柄消失了。”重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玄色的袍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刚才那股空间波动……是从巨兽体内传出来的。”
凯文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望向巨兽那张开的血口,那里正涌动着浑浊的气流,隐约能看见内部翻滚的暗紫色光晕——那是空间崩塌的征兆。
“九霄!”他几乎是吼出声来,左臂的猩红领域瞬间暴涨,将半个天空染成血色。
领域内的时间流速被强行放缓,他看见巨兽喉咙里涌动的残骸正在缓缓上升,碎砖与钢筋之间,一点熟悉的紫色光芒正在闪烁。
凯文的右臂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锁链末端的尖刺瞬间绷直,将巨兽的脖颈死死钉在原地。
他借着反作用力猛地俯冲下去,猩红领域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尾迹,所过之处的雨滴全部化作齑粉。
就在他穿过巨兽血口的瞬间,那些堆积的残骸突然开始喷发。
破碎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钢筋、半截广告牌……无数杂物裹挟着腥风扑面而来。凯文的猩红领域自动展开防御,所有靠近的物体都在接触领域的瞬间静止,然后被无形的力量碾成粉末。
重岳的声音带着提示。凯文循声望去,只见一片飞溅的玻璃碎片中,一个紫发身影正随着残骸缓缓上浮——那身华丽诡谲的衣饰在灰暗的背景里格外醒目,墨色的眼白与猩红的瞳孔在转动时,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灭。
“抓住了!”凯文的右臂如闪电般探出,金色光带缠绕的指尖精准地扣住了那纤细的手腕。
触感传来的瞬间,他突然愣住——这只手的温度低得惊人,皮肤下仿佛流动着冰冷的火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一股巨力猛地拽动。
‘九霄’的身影如鬼魅般贴了上来,带着空间碎片的微凉气息,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温热的呼吸拂过凯文的耳廓,“真的……好想你啊,凯文。”
凯文彻底僵住了。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紫水晶香气,怀里的身躯纤细却带着惊人的力量,那双手臂环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他刚想开口,就看见重岳正站在不远处的废墟顶端,双手抱胸,眼神里写满了“我懂的”三个字。
“咳。”重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精准地穿透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按照神州的律法,未成年人之间的亲密接触……”
“我们没有!”凯文猛地抬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怀里的‘九霄’却像是没听见,反而把脸埋得更深了,发丝蹭过他的颈侧,带着微痒的触感。
“哦?”重岳挑眉,目光在两人交缠的姿态上转了一圈,“可我刚才明明看见……”
“她不是……”凯文想解释,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清。
眼前的‘九霄’既熟悉又陌生——那双墨色的眼白,那身华丽的衣饰,还有这过于炽热的拥抱……都和他认识的那个总是炸毛的少女截然不同。
“按照身体年龄算,”重岳慢悠悠地补充,巨斧的金属边缘在光线下闪了闪,“小姑娘今年十六,你十七,对吧?”
凯文的脸“唰”地一下黑了。
十七岁,干碎两个律者,这事说出去谁信?可现在被人用“未成年”三个字堵回来,他只觉得胸腔里憋着股说不出的火气。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咬牙切齿地想推开怀里的人,手腕却被反扣得更紧。
‘九霄’终于抬起头,猩红的瞳孔里映着凯文涨红的脸,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墨色眼白里的猩红渐渐淡去,露出几分狡黠的光:“怎么?不欢迎我回来吗,凯文?”
凯文愣住了。
这语气,这眼神……分明是属于另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