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被浓墨浸透的天鹅绒,自天际缓缓垂落,将荷兰埃尔豪斯特这座城市温柔包裹。
墨色里掺着几缕靛蓝,像是画师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晕染出渐变的深邃。
远处教堂的尖顶在暮色中勾勒出纤细的轮廓,钟楼顶端的风向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
华灯初上的时刻,主干道已化作两条奔腾的光河。
红色的车尾灯连成连绵的潮汐,一波波向前涌动,偶尔有不耐烦的司机按响喇叭,短促的鸣笛声像是投入水面的石子,很快便被淹没在车流的轰鸣里。
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磨砂玻璃灯罩洒下来,在人行道上投下一个个规整的光斑,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跳动的音符。
远处的摩天大楼亮着璀璨的灯火,像是一座座矗立在人间的灯塔。
最高的那栋楼顶端有旋转的探照灯,光束划破夜空,在云层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广告,穿着高定礼服的模特对着镜头微笑……
金发少女在夜晚的城市中漫步,及腰的金发被她轻松地编了个麻花辫,发尾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树叶胸针……
耳后的终端发出轻微的震动,紧接着传来同事略显激动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
“托托莉!你真的太棒了!不愧是生态修复方面的专家!欧联体那些家伙一看到你送过来的资料,早上还对我们提交的方案挑三拣四,下午就打电话来催着要合作细节,我这边的电话从早上响到晚上,听筒都快被我握热了!”
托托莉听到这里,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脚步慢了下来,走到街边的长椅旁,伸手拂去椅面上的落叶。
晚风带着郁金香的淡香吹过,她拨了拨被风吹到脸颊的碎发,声音温和如月光:“没事,资料能帮上忙就好。如果被崩坏侵蚀的环境能恢复,我们在实验室熬的那些夜,在污染区采集样本时受的累,就都是有回报的。”
“话说回来,”安娜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关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总部楼下的咖啡店新出了榛果拿铁,你上次说想尝尝的。”
托托莉抬头望向远处亮着灯的会议中心,玻璃幕墙上映出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明天还有好几场会议要开,欧联体的环境部、能源部都要对接,估计再怎么着也得一星期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边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还是神州的阳光让人舒服。”
“真是辛苦你了,”同事的语气里满是心疼,“你一个人在那边,既要应付那些难缠的官员,又要处理技术细节,可别累垮了。”
“和我相比,你们那边才更辛苦吧。”托托莉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神州的土地,“太虚战线的工程才刚刚开始,那可是比生态修复复杂百倍的项目。”
终端另一边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同事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你是不知道,上面第一次就给我们放了8000亿的启动资金,听着吓人,但你也清楚,太虚战线的工程相当于把半个神州改造为军事基地——要建防御屏障,要铺能量传输网,还要改造地形构筑堡垒,这点钱估计连点水花都打不起来。昨天我去工地看了看,光是打地基就用了几千台重型机械,燃料费一天就是七位数,更别说那些要用到的部件了,简直是吞金兽。”
托托莉正想再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街角的公园。
公园的栅栏爬满了常春藤,叶片在夜色里泛着墨绿的光。靠近喷泉的那张躺椅上,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被半张展开的报纸和飘落的梧桐叶覆盖着。
风吹过,报纸被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墨绿色的发丝,像浸在水里的海藻。
“托托莉?你在听吗?”安娜的声音从终端里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我在……”托托莉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人影上,声音有些飘忽。
“那算了,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刚收到材料部的报表,得赶紧核对一下。”
同事的声音渐行渐远,“你注意休息,别总熬夜看数据。还有就是,你毕竟在欧联体的地盘,他们对我们神州的技术一直眼热,尤其是你负责的生态修复核心算法,凡事尽量小心一些,有些东西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到……”
“嗯……”托托莉轻轻应了一声,挂断了终端。耳后的设备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城市的喧嚣在耳边流淌。
她迈开脚步,朝着公园走去。晚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她脚边打着旋。越走近躺椅,越能看清那个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材纤细得像根芦苇,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明显不合身,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更像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战栗,仿佛正被无形的恐惧包裹着。
托托莉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理智告诉她,不该多管闲事。
欧联体的治安虽然不算差,但街头的流浪者并不少见,更何况她现在身份敏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引发麻烦。安娜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的胸针,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可当她看到少女露在报纸外的那只手时,心还是猛地一揪。
那只手很小,指节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的。
更让她在意的是,少女的指尖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紫色光晕……
“这孩子……”托托莉喃喃自语,脑海里闪过那些被崩坏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算了……”
她走到躺椅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报纸下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蜷缩得更紧了。
………………
意识像是沉溺在深海的气泡,一点点挣脱墨色的束缚。
温蒂的睫毛颤了颤,眼皮下的黑暗逐渐透出微光,混沌中翻涌的记忆碎片开始拼接——
律者的本能让她瞬间复盘了所有细节:利用权柄创造出的绝对流体领域,确实逼退了那些猎手,可那近乎透支的力量反噬,此刻正像细密的针,扎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
她猛地绷紧身体,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一怔。
不是冰冷潮湿的地面,也不是粗糙的墙角,而是带着阳光余温的柔软——是床垫,铺着触感细腻的织物,纤维里还缠着淡淡的草木香。
被褥被轻轻拉动的力道传来,像春风拂过湖面,掀起细微的涟漪。
危险!
这个念头炸开的瞬间,温蒂的眼睛骤然睁开。
虹膜深处还残留着崩坏能暴走时的淡紫色,瞳孔因警惕缩成细缝。
缠满绷带的手臂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正弯腰为她掖被角的托托莉的手腕。绷带下的指节因用力泛白,触到的皮肤却意外温热,带着人体特有的柔软。
托托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惊得轻呼一声,手中的真丝被角滑落肩头。
她看着少女骤然睁开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惊惶与锐利像未收鞘的刀,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自己先乱了阵脚,语无伦次地解释……
“你醒了?很抱歉!我看到你在公园晕倒,实在放心不下,就……就没经过你同意把你带回来了。”
晨光透过纱帘,在少女缠着绷带的手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托托莉注意到她紧抿的唇,又慌忙补充:“你身上的衣服沾了泥污,我怕伤口感染,就找了件干净的给你换了,伤口也用无菌纱布处理过。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或者……或者我现在就陪你去医院?”
温蒂的目光落在托托莉慌乱的脸上,又扫过她身上那件浅杏色睡衣——袖口的铃兰刺绣被晨光染成金边,明显是属于眼前这个金发女孩的衣物。
她的嘴角先是因警惕而绷紧,随即慢慢牵起弧度,从最初的惊恐,到看清处境后的惊讶,最后竟漾开一丝嘲弄,像冰面裂开的细缝。
“呵。”一声轻笑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未愈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托托莉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上身体。
不是绳索的勒紧,而是无处不在的包裹,像被透明的水流托着,双脚瞬间离开了地面。
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手臂却被气流牢牢固定在身侧,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离床铺不过半米,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托托莉的声音里终于染上惊恐,视线死死盯着坐在床边的少女。
她能看到少女掀开被子时露出的脚踝,那里缠着的纱布渗出淡红的血痕,可那双支撑着身体的腿,却稳得像扎根在地面的岩柱。
昨晚给少女换衣服时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
托托莉在南美洲海岸执行任务时,曾在一座为权贵服务的私人岛屿上见过同样的标记,那是被圈养的“特殊藏品”才会有的印记。
原来这孩子,是从那样的地方逃出来的吗?可她身上这诡异的力量……
“人类。”温蒂的声音冷了下来,绷带下的手指轻轻一勾,托托莉的身体便随着气流微微晃动,“你知道我是什么吗?就敢把我带回来。有没有想过,我要是个坏人呢?”
话音未落,她的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挥。没有风啸,没有声响,只有一道无形的气刃划破空气。
托托莉只觉额前一轻,一缕金发悠悠飘落,恰好落在她悬在空中的手背上。发丝还带着洗发水的清香,可那瞬间被割裂的触感,让她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我没有想过。”托托莉深吸一口气,悬浮的眩晕感让她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你在发抖,身上有伤口,指尖还有崩坏能侵蚀的痕迹,救你是本能。”
温蒂的目光扫过房间。嵌入式书架上整齐地码着烫金封面的专业书,书脊上印着她看不懂的神州文字……
墙面的悬浮屏正循环播放着污染区修复前后的对比图,翠绿的植被在屏幕上舒展枝叶;床头柜上的骨瓷碗里,小米粥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氤氲的水汽在晨光里折射出彩虹。
这里太干净,太温暖,像个与世隔绝的象牙塔。如果在这里杀了这个女人,血腥味会弄脏这一切吧?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城市已苏醒,车流声顺着微开的窗户飘进来,若真闹出动静,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扛不住逐火之蛾的围剿。
而且……温蒂的视线落回托托莉紧绷却依旧清澈的眼睛上。
这个女人的身份是专家,住的公寓安保等级不低,刚好能做她恢复期间的掩护。
“呵呵。”她又笑了,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刻意为之的傲慢,“真是个愚蠢的答复。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偏要留着你。”
气流突然收紧,托托莉感觉自己的衣领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凑近床边。
温蒂仰头看着她,瞳孔里的紫色尚未完全褪去,像淬了毒的宝石:“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仆。我的力量远高于你们人类,奴役你,绰绰有余。”
她松开手,托托莉的身体在空中晃了晃,被气流稳稳地放在地毯上。脚刚落地,托托莉就踉跄了一下,扶着床头柜才站稳。
“想活下去,就必须听我的命令。”温蒂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第一件事,去把你房间所有电子设备的录像删掉。别想着对外界求救,他们赶来的速度,可远远赶不上我捏碎你喉咙的速度。”
托托莉的手指攥紧了床头柜的边缘,指节泛白。
她没有立刻行动,也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只是低头看向温蒂缠着绷带的手臂——纱布下隐约能看到青紫的淤痕,那是过度使用力量后的淤血。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后背的淤青还没消,手腕的伤口也在渗血。过度使用能力会让崩坏能反噬加剧,暂时……还是不要做太多活动比较好。”
温蒂愣住了。
她预想过对方的反应:尖叫、求饶、或者假意顺从后偷偷报警。
可她没料到,这个被自己用死亡威胁过的女人,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她的伤势。
晨光恰好移到托托莉的脸上,给她纤长的睫毛镀上金边。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未被污染的泉水,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担忧,和昨晚在公园时一模一样。
温蒂突然觉得,对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家伙用这种威胁的手段,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她别过脸,故意加重了语气,掩饰那瞬间的动摇:“少废话!我让你删录像,听不懂吗?还是说,你想试试被气流撕成碎片的滋味?”
托托莉沉默了几秒,转身走向客厅。她的步伐有些不稳,刚才悬浮时的眩晕还没完全消退,可背影却挺得笔直。
温蒂看着她走到嵌入式控制台前,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那里显示着公寓所有监控设备的后台,从玄关到卧室,甚至连厨房的角落都有微型摄像头。
“删除需要权限验证,”托托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敲击键盘的轻响,“稍等一下。”
温蒂靠在床头,不动声色地释放出一丝气流,像无形的线,缠绕在托托莉的手腕上。
只要她有任何异常举动,这道气流就会立刻收紧。可她看到的,只是托托莉认真操作的侧脸,阳光落在她专注的眉眼上,竟显得格外柔和。
“好了。”托托莉转过身,手里拿着个小巧的金属U盘,“所有录像都删了,备份也导到这里,你可以自己处理掉。”
她走过来,把U盘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又落在温蒂的手臂上:“我去拿些新的纱布和消毒水吧?你现在的绷带该换了。”
温蒂看着她坦然的样子,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她想说“不用你假好心”,话到嘴边却变成:“……随便你。”
托托莉像是得到许可的孩子,眼睛亮了亮,转身快步走向浴室。
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伴随着打开医药箱的轻响。
温蒂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那里还残留着托托莉手腕的温度,暖得有些不真实。
窗外的城市渐渐喧闹起来,汽车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远处工地传来的敲打声,像潮水般涌进房间。
温蒂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缓缓平复的崩坏能,又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第一次在逃亡的间隙,尝到了一丝名为“安稳”的滋味。
也许……留着这个蠢女人,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