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去拿抹布时,指尖碰到了抽屉边缘。那抽屉没关严,露出一条缝,像是匆忙塞进什么东西后忘了推到底。刚才他转身洗碗的时候,动作太快,连带出的风都乱了节奏。
水声还在响,泡沫顺着他的手腕滑下去,滴在水槽边沿。我没多想,只当是收碗筷顺手的事,抬手扶了下桌角,衣袖一扫,抽屉上方的东西跟着晃了一下。
一本硬壳本子掉了下来。
它落在地板上,啪地一声轻响,封面朝下。我弯腰去捡,手指刚触到纸页,本子自己翻开了一页。
画的是我。
蹲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拧水管接头。头发乱糟糟地别在耳后,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贴着皮肤。连我右脚拖鞋歪掉的角度,都被一笔一划描得清清楚楚。
我愣住了。
这不是一张草图,也不是随手涂鸦。纸页泛黄,边角有些卷曲,像是被反复翻过很多次。线条不算流畅,甚至有点生涩,可每一笔都很认真,仿佛画的人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我不该看下去的。
可手指还是动了。
下一页,是我踮着脚换灯泡。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像个笨拙的剪影。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够不到的时候,会先垫一本书。”
再翻——
我在阳台上晾衣服,风吹起衣角,我把脸埋进一件t恤里闻了闻。那件衣服是他穿过的,洗过两次后缩水了,我一直没扔。画里的我闭着眼,嘴角微微翘着。
心口突然闷了一下。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我。吃饭时鼓起脸颊像只松鼠,生气时把筷子拍在桌上,下雨天回来鞋底带泥,在门口蹭了好久……这些瞬间我都记不清了,可他全都画了下来。
最后一张是昨夜。
我坐在小餐桌旁啃烤红薯,糖浆沾在嘴角,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当时走过来,用纸巾替我擦了下脸。我以为他只是顺手,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
纸上写着:“她笑的时候,左脸有颗糖渍。”
呼吸一下子卡住了。
我猛地合上本子,像是被烫到一样把它放回抽屉口。心跳快得不像话,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站在原地,盯着那道没关严的缝隙。
厨房的水声停了。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很急,踩在瓷砖上的声音比平时重。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他在门口站住了。
“别看。”他说。
声音干哑,不像平时那样平稳。我没动,也没应声。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我余光看见他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槛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漉漉的洗碗布。袖口沾着泡沫,衬衫领口微皱,是他早上自己扣的,第二颗扣子系错了位置。
“我只是……随手画的。”他开口,语气像是在解释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可尾音却抖了一下。
我没说话。
他站在那儿,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很紧。阳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身子上,另一半陷在光影交界处。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再靠近那个抽屉。
我想起昨天早上,他问我还要不要两个蛋。我说“你的鸡蛋现在归我管了”,他还红了耳根。那时候我觉得好笑,觉得他笨得可爱,像只被驯服的小动物。
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不是在学着适应我的生活。
他是把我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悄悄藏进了纸页里。
“你画了多久?”我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依旧沉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翻过画纸的指尖还有点发麻。那些画面在我脑子里来回闪,像一部无声的老电影。他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看我修水管的?又是什么时候记住我吃东西会鼓起一边脸的?
“你不该……”他忽然说,喉结动了动,“不该看到这个。”
“为什么不改?”我转过身,直视他的背影,“你画了这么多,还不让人看?”
“我不是……”他顿了顿,像是找不到词,“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没有。”我打断他,“可你为什么要画?阿辞,你到底在记什么?”
他肩膀颤了一下。
“我只是……不想忘记。”他低声说,“怕有一天,我会把这些都弄丢了。”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窗外有车驶过,楼下小贩吆喝了一声,声音很远。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错开频率。
我想问他,怕忘记什么?怕忘记我吗?可这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慢慢转过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那种冷静的、带着距离感的注视,而是一种近乎慌乱的坦白。他看着我,像是等着我说什么,又像是害怕我会说什么。
“那些画……”他开口,“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撕掉。”
“别。”我脱口而出。
他怔住。
“别撕。”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它们……挺好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光,很快又压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洗碗布,水滴顺着布料往下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那你……”他犹豫了一下,“还愿意让我继续画吗?”
我没答。
他立刻补了一句:“不画也行。我只是问一下。”
说完就要转身回厨房。
“可以。”我说。
他脚步一顿。
“你想画就画。”我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只要别再藏抽屉里。下次掉出来,我不保证还能装作没看见。”
他没动。
过了几秒,他缓缓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脸上,很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刻也记下来。
“好。”他点头,“下次……我放在桌上。”
我没笑,也没避开他的视线。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帘被风吹动的声音。阳光移到了餐桌上,照在昨天剩下的半个煎蛋盘子上,油渍在瓷面泛着微光。
他站着没动,我也站着。
谁都没提要把本子收起来。
谁都没说要去干什么。
直到他忽然抬手,摸了下耳垂。那里有点红,像是被太阳晒的,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去……把碗冲一下。”他说。
“水都关了。”
他一愣,低头看水槽,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湿布站着,龙头早就没水了。
“哦。”他松开手,布掉进空水槽,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去捡。
我也没动。
他站在原地,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平日里那个能把鸡蛋分毫不差放进餐盒的人,此刻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阿辞。”我叫他名字。
“嗯?”
“你画我生气的样子了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
“画了。”他老实承认,“第三十七页。”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我把酱油瓶和醋瓶摆反了。”
“还有呢?”
“还因为我用了镊子夹鸡蛋。”他声音越来越低,“你说生活不是实验室。”
我轻轻笑了下。
“那你现在信了吗?”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但我看见他右手悄悄伸进口袋,掏出一支铅笔,短得只剩一截,笔头磨得圆钝。他低头在本子封底写了什么,写完迅速合上,放回抽屉——这次,轻轻推了进去。
我没问写的是什么。
他也没说。
阳光斜移,照在抽屉面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痕。他站在我和那抽屉之间,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方才本子掉落的位置。
我转身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听见他低声说:
“今天送外卖……小心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