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苏青鸾站在冰封的潭心,寒气自四肢百骸倒卷而回,指尖僵硬如枯枝。她头靠在我臂弯,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唇角那道血痕早已凝成暗红。清虚子仍立在石阶上,目光冷峭,似在等我看她断气。
可我还站着。
舌尖一痛,我咬破了它。血腥味在口中散开,神志被这锐利一刺拉回眼前。我低头看她焦裂的唇,又抬眼望向清虚子——他嘴角还挂着那抹讥诮,仿佛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
我缓缓将苏青鸾平放在岸边石台,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一场未尽的梦。她衣袖半褪,露出小臂上几道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年替我挡毒针留下的。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如纸,却依旧倔强地抿着唇。
我从袖中抽出三根冰针,细若发丝,通体幽蓝,是体内寒毒凝炼而成。它们在我指间微微震颤,像有生命般渴求着宿主。
“你辱我师门,害我至亲。”我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石磨过,“今日不过还你三分。”
话落,手一扬。
冰针破空,无声无息。第一根钉入他右肩井穴,第二根直贯曲池,第三根斜穿环跳。清虚子闷哼一声,整条右臂瞬间结出霜花,筋脉冻结,身形踉跄跪地。他试图运气冲脉,却只引得寒毒逆窜,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滚落。
“这是警告。”我盯着他,“若她有一口气不续,我不止废你修为。”
他抬头瞪我,眼中怒火翻涌,却再不敢上前一步。远处钟楼传来四更鼓,风卷残雪扫过石阶,落在他肩头,竟不融化。
我转身回到石台旁,蹲下身,伸手探她鼻息。一丝极弱的热气拂过指尖,尚存生机。我解开外袍覆在她身上,正欲抱起,忽见她左手紧攥着一块布料——是我那件在火试中被燎坏的衣袖,边缘焦黑卷曲,原本该丢弃了。
此刻她却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道裂口,像是舍不得放手。
月光斜照,她终于睁开了眼。眸光黯淡,却固执地亮着。她没说话,只是撑着石台坐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一缕青线,开始穿针。
手抖得厉害。
针尖几次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混入布纹。她不理会,继续缝补那一道焦痕。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只要把这袖子缝回去,就能把昨夜的一切也一并修补。
我静立一旁,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许久,我才走上前,轻轻按住她肩头:“不必补了。”
她摇头,声音轻却清晰:“破了的,总要缝回去。”
我没有再劝。
她一针一线地走着,针脚歪斜,却不曾中断。那不是一件衣服,是我们之间太多说不出口的东西——她为我流的血,我强忍的退避,还有清虚子口中所谓“情劫”的宿命。
缝到最后一针时,她忽然停住,指尖轻轻抚过布面,喃喃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早就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靠近彼此。”
我喉头一紧。
“若从未相识,你不会中毒,我也不会耗损火命。”她苦笑了一下,“可现在……我连放手都舍不得。”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没有错。”我说,“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你走进我的命里。”
她眼眶骤然红了,却偏过头去,假装整理线头。
我从怀中取出衣物,递到她面前。
是一柄木剑,长约七寸,剑身粗糙,显然是仓促削成。剑柄处刻着两个字——“青辞”。
她怔住,接过木剑,指尖缓缓抚过那两道刻痕。每一笔都深陷木质,歪斜却用力,像是刻者生怕写轻了,便留不下痕迹。
“我刻的。”我低声说。
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丑死了。”
话音未落,一滴泪砸在剑柄上,裂开一小片湿痕。
她握着木剑,指尖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有松开。风掠过潭面,吹动她额前碎发,也吹动我残破的衣角。冰层在月下泛着冷光,映出我们并肩的身影,模糊却相依。
就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乙真人缓步而来,月白衣袍衬着夜色,手中拂尘轻垂。他在三步外停下,目光在我与苏青鸾之间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柄木剑上。
良久,他轻叹一声:“情路难行。”
我抬头看他,未语。
他望着我们,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回廊深处,唯有拂尘尾梢扫过石阶,带起一缕微尘。
寒潭边重归寂静。
苏青鸾靠在石台边沿,一手握着木剑,一手轻轻搭在我腕上。她的体温很低,不像火命之人该有的暖意,反倒透着几分虚浮。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她忽然问,“你在后山练剑,我偷偷躲在树后看你。你回头发现我,就扔了木剑过来,说‘以后这个给你’。”
我点头。
“那时我就想,哪怕天下人都不要你,我也要把那把木剑好好留着。”她顿了顿,声音轻下去,“现在你亲手给了我一把新的。”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寒热交融。
“这一把,”我说,“不只是给你。”
她抬头看我,眼中水光浮动。
远处钟楼传来五更鼓,天边微露青灰。寒气仍在经脉中游走,但我已能稳住心神。苏青鸾靠着我,气息渐渐平稳,似要睡去。
我扶她躺下,将外袍重新裹紧。她闭着眼,手指仍紧紧攥着那柄木剑,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坐在她身旁,望着冰面倒映的残月。
风起了。
她袖口最后一针线头突然崩断,青线飘落,恰好搭在木剑刃口,随即被寒气冻住,悬在那里,颤了一颤。
一滴血从她指尖滑落,砸在剑柄“辞”字上,缓缓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