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窗棂,吹动案上薄绢一角。我盯着那片烧焦的竹简,指腹摩挲着“寒毒非症,乃咒”六字,墨迹未干的残痕在灯下泛着微光。
阿七走后,我未合眼。将军府旧址塌毁、血迹斑斑,苏青鸾的布条染得发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清虚子让我去那里,不是为寻密档,是为惊扰沉冤。而真正埋藏真相的,或许不在废墟之下——在太乙观主殿深处,在师父闭口不言的二十年光阴里。
天还未亮,我已将那页《黄帝内经》副页取出,连同昨夜补全的证据链一并卷入袖中。步出房门时,晨雾正从石阶上退去,露水沾湿了鞋面。我径直走向主殿,脚步未停。
殿门紧闭,青铜兽首衔环静默无声。我在石阶中央停下,取出那页经卷,轻轻摊开。指尖凝力,一丝寒气自掌心溢出,沿着地面蔓延,勾勒出三个字:冰魄散。霜纹如刻,直抵门缝。
我不跪,不叩,也不呼请。
只站着。
片刻后,殿门轻启。小童低眉而出,捧起经卷,转身入内。我随其后,步入殿中。
太乙真人端坐蒲团之上,白发束于玉簪,素袍无尘。他目光落于案上经卷,久久不动。香炉青烟袅袅,绕梁三匝,终散无形。
我跪坐对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声音平稳:“师父,毒出观中,您早已知晓?”
他未答,只是缓缓翻动经页,目光停驻在那幅微缩符文之上。那图我以极细狼毫绘就,形似蝌蚪游走,实则暗合药理结构,唯有精通丹道者方能识其真意。
“此图……你何时所绘?”他终于开口,声如古井无波。
“抄经当日。”我抬眸,“清虚子送来汤剂第三回含异,我推演残粉所得。若仅是误配,何至于三番五次?若为试我寒毒深浅,又何必遮掩痕迹?”
他垂目,指尖轻抚纸面:“你可知,揭此一页,便是掀翻师门安稳。”
“我也曾想忍。”我从怀中取出那半片竹简,置于案上,“可有人将染血布条送至我手,有人让塌屋余烬中留下这六个字——‘寒毒非症,乃咒’。若这毒真是冲着将军府而来,那动手之人,为何偏偏选在太乙观?为何偏由清虚子执药之手?”
他眉心微动。
“若您不说,我只能认定——这是局,而清虚子,不过是执棋之人。”我向前半寸,“但若他是因私仇入局,那幕后便有裂隙可破。师父,您若再沉默,不只是护不住真相,更会让我错杀无辜。”
殿内寂静,连香灰落地之声都清晰可闻。
他闭目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清虚子之父……死于冰魄散。”
我心头一震。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他睁眼,目光深远,“他父亲名唤清和,原是药堂首座,性情温厚,与我共事多年。那一日,他突然暴毙于炼丹房,全身结霜,唇角凝黑。验尸时,体内查出极微量冰魄散残留。”
“清虚子认定是我所为。”
我呼吸微滞:“为何?”
“因三日前,执事长老提议由我继任观主之位。”他声音低缓,“清和兄本支持我,但当晚便遭毒手。清虚子认为,我为夺权弑友,故自此断绝往来,守药房二十载,不踏主殿一步。”
“可真正动手的……并非您?”
他摇头:“半年后,一名潜伏朝廷的细作被捕,临死前供出当年受命投放毒药,只为挑起我与清和内斗,动摇太乙观根基。待我查明真相时,清虚子已将仇恨深种十年。”
我手指微微收紧。
“我曾想告诉他实情。”太乙真人望着殿顶横梁,似看穿岁月,“但他已不信我言。若强行揭露,反会激他做出更极端之举。这些年,我容他在药房掌权,是为制衡,也是为等——等一个他愿意听我说话的时机。”
“可如今他对我下毒……”
“不是你。”他忽然看向我,“是他对将军府的恨。”
我怔住。
“你入观那年,才十二岁。女扮男装,眉眼却与她极像。”
“她?”
“你的母亲。”他声音极轻,“当年她曾来观中求医,身怀六甲,面色苍白。清和亲自接待,待你出生后,还曾抱你在怀,笑说这孩子有凤命之相。后来……将军府遭难,她死于乱兵之中,消息传来那日,清虚子砸碎了整架药柜。”
我喉间发紧。
原来如此。
他恨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那个他曾敬重、却被权谋吞噬的女子;他恨的也不是太乙观,而是那场无人澄清的误会,是十年沉默换来的血债。
可若他知真相另有隐情,会不会放下执念?
我还未开口,殿外忽有轻响。
廊柱被敲了三下——三长两短。
是苏青鸾。
她没有进来,只站在檐下,身影清瘦。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为何而来。昨夜她失踪片刻,今日清晨才归,手腕仍裹着布条。她不说,我亦不问。此刻她在此,已是最大支撑。
我收回视线,低声问:“清虚子可曾查过当年毒源?”
“查过。”太乙真人道,“但他只追到药库记录,发现最后一味辅药由我亲手签收。那批药材入库时已被动过手脚,签名录影也被人篡改。他认定是我伪造流程,销毁证据。”
“所以您一直未洗清自己?”
“若我拿出细作供词,需牵连朝中数人。”他闭目,“那时你尚在襁褓,将军府风雨飘摇。若再掀起风波,你母恐怕活不到分娩之日。我选择隐忍,是以一人之谤,换一家一线生机。”
我胸口闷痛,几乎难以呼吸。
原来早在那时,我的命,就已被无数人用沉默托起。
他睁开眼,看着我:“你现在明白了吗?为何我不准你贸然修习玄火诀?为何我让你抄经思过?我不是不信你,而是怕你一旦激怒清虚子,他会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你们二人,皆是局中人,也都不是罪人。”
我低头,看着手中经卷。
那上面不仅写着毒理,也写着二十年前一场无人诉说的冤屈。它不该被埋葬在药柜深处,也不该成为今日杀人的借口。
“那现在呢?”我抬头,“若我不再被动服药,若我主动揭开此事,您可愿当众还清和先生清白?”
他沉默许久,终是缓缓点头:“若你能让他愿意听我说完那句话……我愿当众焚香告祭,还他名誉。”
我起身,躬身一礼。
“弟子明日便去药房,取当年入库录影原本。”
“不必。”他忽然道,“我已经让人封存那份档案十年。今日清晨,它已在你房中。”
我一愣。
“我知道你要来问。”他嘴角微动,竟有一丝极淡的笑意,“所以我提前准备好了。”
我心中震动,正欲再言,殿外忽有疾风掠过。
苏青鸾猛地抬头,望向远处山道。
我也察觉不对——空气中有股极淡的气息浮动,像是火焰初燃,却又夹杂着某种陈年的腐朽味道。那气息来自寒潭方向,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头一紧。
太乙真人倏然起身,神色骤变。
“地气紊乱……”他喃喃,“这么快就来了?”
我尚未反应,苏青鸾已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头,眼神清明。
“带上这个。”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是昨夜整理旧物时找到的,背面刻着“寒潭值守”四字,“若是巡守弟子盘问,可说是奉命查岗。”
她接过,点头,旋即消失在回廊尽头。
殿内重归寂静。
太乙真人倚柱而立,疲惫浮现于眉间。他看着我,仿佛要看透我今后每一步路。
我握紧经卷,指尖触到一处折痕——那是他昨夜阅毕后悄悄折起的角落,藏着最关键的一页。
风穿殿脊,吹动帷幔。
我站在原地,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潭底缓缓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