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脚下的河谷盆地,以前的荒地现在成了整个民主领最热闹的地方。
冷风卷着雪,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却吹不灭几千人眼里的热情。
里昂站在一块高岩石上,看着这片巨大的工地。他身后是索林·石眉、卡登和民主领的所有核心成员。
在他面前劳工、工匠、士兵,甚至自愿来的妇女和半大孩子,黑压压的一片。
指引者大人画的那张图,百座高炉喷火、钢铁淹没旧世界的场面,已经传到了每个人心里。
那是他们的未来,是神许诺的好时代。
“《第一个五年发展蓝图》的旗舰项目!民主领的心脏!北山工业区!”
几个嗓门大的卫兵接力喊话,里昂的声音盖过了工地的嘈杂声。
“今天,正式开工!”
没有复杂的仪式,也没有好听的空话,只有最直接的宣告。
“为了吾主启示的未来!”
不知道谁先带头喊了一句。
下一秒,山呼海啸一样的回应响了起来。
“为了吾主启示的未来!”
几千人一起大喊,好像能把冬天的冰雪都融化掉。
索林·石眉站在里昂身边,这位矮人的胡子在风里乱飘,眼睛里映着下面火热的工地,亮得惊人。
按照里昂的计划,他们这次要玩大的,同时开工建造十座新型高炉和配套的炼焦炉。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钢铁产量就能一步登天,伯爵的封锁就是个笑话。
赌输了,耗光了人力物力,民主领在这个冬天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神国里,唐宇看着这热血的开工典礼,心里却有点慌,就像项目经理看ppt一样。
蓝图画得很美,团队热情也高,可从想法到现实,中间的路可不好走。
“但愿别出什么岔子。”唐宇摸着下巴,给自己泡了杯不存在的咖啡。
可惜,现实里的问题,不会因为他祈祷就消失。
第一个,也是最惨的一个麻烦,就这么突然来了。
失败是从一号高炉开始的。
作为整个工业区的标杆,一号高炉寄托了索林最大的野心。
他把设计图放大了一倍,炉子更高更大,理论上的效率远超以前的版本。
这是他要献给指引者大人的作品,是矮人的荣耀。
为了它,索林几乎天天守在这,亲自看地基,教工匠烧耐火砖。
工地上热火朝天,好几个工程队一起干活,挖地的,搬石头的,砌炉子的,各有各的忙。
索林的吼声在工地上最响,虽然老是骂人,但大家听着心里反倒踏实。
问题就出在他们干劲太足,却小看了冬天的大自然。
冬天的土地,看着冻得硬邦邦的,其实底下不稳。
工地日夜不停的运作,火堆、人群和新炉子散发的热量,让地基周围的冻土开始慢慢融化。
这个过程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半个月后,一号高炉已经建起十几米高,像个巨人雏形的时候,灾难来了。
那天下午,一个往脚手架上送黏土的年轻工匠,忽然感觉脚下的木板轻微的晃了一下。
他以为是风大,没在意。
可很快,他听到一种让人牙酸的“咯吱”声,不是木头响,而是从脚下那个巨大的炉子本身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他惊恐的指向炉壁。
只见靠近炉底的位置,一道细细的裂缝,像黑色的蛇一样,正顺着砖缝往上爬。
“快看!裂开了!”
一声惊呼,所有人都慌了。
正在炉子上忙活的工匠,全都惊恐的看着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地底传来。
整个巨大的炉体,肉眼可见的,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倾斜。
“跑!快跑啊!”
“塌了!要塌了!”
场面瞬间乱了套,正在另一边指导炼焦炉的索林,听到那声闷响和惊呼,心猛的一揪。他疯了一样朝一号高炉冲过去。
他看到的一幕让他眼睛都红了。
那座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高炉,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地下推了一把,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无数的砖石和脚手架哗啦啦的往下掉,扬起漫天灰尘。
炉子上的工匠连滚带爬的向安全地带逃,场面一片混乱。
“不!”索林发出一声嘶吼。
他想冲上去,却被卡登死死的抱住。
“大师!危险!”就在他们眼前,一号高炉发出了最后的呻吟,伴随着震天的轰鸣,彻底塌了。
几万块特制的砖石,上千吨的投入,半个多月的心血,在几十秒里,变成了一片废墟。
整个工地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那片废墟,看着升起的烟尘,好像魂都丢了。
里昂站在远处的岩石上,脸色煞白。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
索林甩开卡登,跌跌撞撞的冲到废墟前。他跪在地上,抓起一把还烫手的碎砖和泥土,浑身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矮人的声音沙哑。他看着地基的断面,看到了那些混着冰碴的湿软泥土。
他明白了。一个山脉之子,竟然败给了最不起眼的泥土。
一号高炉的倒塌,直接砸垮了所有人的信心。
巨大的消耗和零产出,让里昂压力大得喘不过气。他不得不立刻调整计划。
既然大型高炉风险太大,那就退一步,先集中力量,造十座已经成功过的标准型号高炉。
然而,一个新的问题,或者说,一个一直存在的问题,马上冒了出来。
民主领只有一个索林·石眉,这位矮人大师就像一台功能强大的机器,却没法复制。
里昂现在等于要求这台机器同时处理十个任务。
结果就是,索林直接被逼疯了。
“不对!这个角度不对!气流会乱,烧不透的!全给我拆了重来!”
“蠢货!我说了多少遍,耐火黏土的配比!你这是砌墙,不是糊弄神明的心脏!想让它炸膛吗?!”
“这烟道是干什么吃的?装饰品吗?砌这么窄,是想让炉子自己憋死?”
工地上,索林大师的咆哮声比以前更频繁,也更急躁了。
他只好在十个工地之间来回跑。
刚在三号工地纠正了炉底的坡度,跑到七号工地时,发现那边的工匠已经把炉墙砌歪了三寸。
这些工匠,大部分是刚加入的农民、猎人和流民,他们对建筑的理解,就只到搭个茅草屋的水平。
建高炉这种技术活,对他们来说和造神殿没区别。
他们很努力,很虔诚,但技术和经验的差距,不是靠热情就能补上的。
返工率高得吓人。
辛辛苦苦砌了一天的墙,因为一个小毛病,被索林一句话,就全部推倒重来。
工匠们都泄了气。
他们开始躲着索林大师的巡查,那双冒火的眼睛扫过来,就好像在审判他们的无能。
一个中年工匠,因为连续三次砌的耐火层都不合格,终于扛不住了。他扔下手里的工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不干了!我干不了!我只会种地,我根本不是这块料!”
他的哭声好像会传染一样,让周围许多同样累垮了的工匠都红了眼眶。
如果技术问题还能靠索林拼命来补,那后勤问题,更是拖垮了整个项目。
北山工业区在山脚的盆地里。要把海量的砖石、木材和几千人的口粮运到这,得走一条又长又难走的山路。
冬天的山路,简直要人命。
融化的冰雪让路面又湿又滑,运货的牛车队,十次有八次会陷在半路。
几匹好马在一次事故里滑下山坡,连同珍贵的砖石一起摔得粉碎。
里昂的办公室里,油灯整夜亮着。
桌上堆满了各种报告:物资消耗报告,工程进度报告,人员伤病报告。
每个数字都让他心头一紧。
物资消耗飞快,进度却几乎没动。
伯爵的封锁就像悬在头顶的剑,冬天每过去一天,剑就落下一分。他们没有时间了。
深夜,寒风呼啸。
工地上早就收工了,只剩几堆火还在黑暗里摇晃。
索林·石眉一个人坐在倒塌的一号高炉废墟上,没有喝酒。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个石头雕像。月光照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长。
他手里摩挲着一块熔炼失败的炉渣,粗糙的表面硌得他手心疼。
矮人揪下了一小撮胡子。
他发明了这项伟大的技术,他能亲手造出那吞吐天火的钢铁心脏。
可他现在才发现,把这项技术教给别人,让它像种子一样遍地开花,比发明它本身要难一万倍。
他是个伟大的工匠,却是个失败的老师。
“吾主的神谕,在我手里,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苦。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里昂披着一件厚斗篷,走到他身边,默默的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那些死气沉沉的工地。
过了很久,里昂才开口,声音沙哑:“是我太急了。”
“不,不是你的错。”索林摇了摇头,第一次没有反驳里昂,“我太高估自己了,也太低估创造这件事了。”
他举起手里的炉渣,对着月光。
“吾主给了我们神启,就像给了我一把能打开宝库的钥匙。但我现在才发现,我只会自己用这把钥匙开门,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教会别人用它。”
他的话,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技术,不只是图纸上的线和数字,它是经验,是手感,是对火候的感觉.,.这些东西,我怎么教?”索林的拳头重重捶在身下的废墟上,“我没法把自己掰成十块,塞进十个学徒的脑子里!”
里昂沉默着,他能说什么呢?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一个优秀的管理者,也变不出十个合格的工头。
画上的宏伟蓝图,在现实面前,看着那么假,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