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时,走廊的灯光斜切进来,照在钢琴侧面。我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光,听见林宇也站起身的声音。
“时间到了。”一个穿着深蓝工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串钥匙,“十一点清场,你们得走了。”
林宇看了眼手机,屏幕显示23:07。他转头看我:“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副歌后的清唱段。”我手指还搭在琴键上,指腹压着那个小三和弦没松开,“你说想让声音像突然被风吹散一样,但要有呼吸声做连接。”
“对。”他重新坐下,从包里抽出本子,“不如我们现在就把结构定下来?明天再来,怕思路断了。”
我没反对。脑子里那股劲还在,像是夜里被风推着走,停不下来。
管理员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我们没动,叹了口气:“行吧,再给你们十五分钟。下次别这么晚。”
门轻轻合上,灯没关。
林宇翻开空白页,用笔画出时间轴。“前奏三十秒,钢琴单音进入,两遍循环后加吉他泛音,怎么样?”
“可以。”我点头,“主歌部分我想用低音区铺底,声音轻一点,像自言自语。”
“那就不要标准节拍。”他补充,“节奏稍微拖一点,让人感觉你在回忆什么。”
“比如……”我试弹了一组下行音符,“这样?”
他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再慢半拍。不是卡准,是‘赶不上’的感觉。”
我笑了下,又试了一遍。这次故意让第三句落在节拍之后,声音压得很低。
林宇忽然抬头:“就这个感觉。你不是在唱词,是在翻旧照片。”
我心里一动。这个词说得准。
“副歌呢?”我问。
“爆发不能靠音量。”他说,“要用情绪密度。比如,第一句保持克制,第二句突然拉宽空间感——我可以在这时候加入口哨音?”
“口哨?”
“不是花哨的那种。”他用手比了个弧度,“像夜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
我想起小时候巷口半夜巡逻的人吹的调子,短促、孤寂。“有画面。”
“那你唱的时候,别想着高亢。”他看着我,“要想着‘有人听到了吗’。”
这句话落进我心里。很久没人从这个角度谈演唱。
“第二段副歌后抽掉所有伴奏,只留清唱。”我接上去,“然后第三段再猛地回来,像有人推开门,风停了,但心还在晃。”
“对。”他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瞬。不是冷场,是某种想法撞在一起后的余震。
他低头记下结构节点,我则开始整理钢琴部分的标记。写着写着,发现自己的字迹有点抖——手有些凉了。
林宇察觉到,把保温杯递过来:“喝点热水。我习惯带两个杯子。”
我接过,杯盖拧开时腾起一点白气。温水滑下去,喉咙舒服了些。
“你平时都这么晚走?”我问。
“以前没人合作,写完就发网上。”他笑了笑,“现在不一样了。有人能听懂我在写什么,就不想停下来。”
我没说话。这句话让我想起关毅第一次听完我唱歌时的样子。那种眼神,不是欣赏技巧,而是看见了什么更深处的东西。
“你呢?”他问我,“为什么愿意跟我一起改这首歌?”
“因为我也听过那个地下版。”我说,“那时候我在送快递,耳机里突然放这首,风声混着口琴,整个人愣在路上。”
他点头:“那天我也在现场。站在台下录了音,回去剪了好几个版本。”
“你也在?”
“嗯。”他轻声说,“我当时就想,要是以后有人能把这种感觉唱出来就好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不只是巧合。
“所以现在,”我翻开新一页纸,“我们试试把它变成我们的版本?”
他合上笔帽,正色道:“来吧。”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把整首歌拆成五段,逐一确认处理方式。前奏由钢琴主导,吉他以泛音点缀;主歌人声贴着旋律走,不做修饰;第一段副歌保留原曲情绪张力,但压缩配器厚度;第二段副歌结束后,所有人声乐器骤停,只留我清唱八小节,背景加入指尖划过琴键的摩擦声和一次深呼吸;第三段重启时,鼓点突入,吉他扫弦紧随其后,形成反差冲击。
“最后收尾呢?”我问。
“不要完满结束。”他说,“最后一个音不收实,让它悬着,像风还没走完。”
我试了试那个结尾音,让它微微颤抖,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林宇闭眼听了几秒,睁开时嘴角扬起:“就是这个。”
墙上的钟指向23:19。管理员的脚步声再次靠近。
“真得走了。”他收起本子,把吉他背好。
我也合上乐谱,却发现手边的草稿纸上写满了两人交替的笔迹,有的地方甚至叠了好几层修改。最上面一行写着:《晚风》联合改编版——姜美丽 & 林宇。
“明天几点?”我问。
“老时间。”他说,“我带口琴来。还有,我录了个demo框架,你可以先听听看。”
“好。”
我们一同走出练习室。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拐弯前,他停下。
“其实……”他顿了顿,“我很庆幸今天听见你练琴。”
“我也是。”我说。
他笑了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边缘。纸面还带着体温,上面的每一个符号都像是刚刚活过来的痕迹。
回到练习室取落下的水杯时,发现灯居然还亮着。我明明记得出门前关了开关。
走近才发现,林宇的笔记本落在钢琴凳上,封面朝下,露出一角写着“主歌动机调整”的便签条。
我拿起本子,准备追出去,却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林悦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
“你们谈完了?”她问。
“刚结束。”我说,“林宇忘了东西,他应该马上会回来。”
她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草稿纸。“你们已经搭上了?”
“嗯。定了基本结构,明天继续细化。”
她拿起一张谱纸看了看,又放下。“节奏设计很冒险。尤其是清唱那段,一旦失控就是硬伤。”
“但我们想试试。”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们组队吗?”
我不知道。
“林宇写的歌太冷,像冬天的河面。”她说,“而你唱歌的方式,总让人觉得底下有火在烧。你们俩凑一块儿,说不定能把冰层踩裂。”
我没吭声。这话听起来不像夸奖,倒像提醒危险。
“别搞砸了。”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这是正式任务书。双人舞台评估,下周五。结果计入季度评定。”
她转身要走。
“老师。”我叫住她,“如果我们改得太偏,还能算原曲吗?”
她回头:“音乐没有‘太偏’。只有‘是不是你想说的’。”
门关上前,她留下一句:“排练时间你们自己安排。只要别把灯泡熬炸了。”
我一个人站在屋里,手里攥着林宇的笔记本。
窗外夜色浓重,玻璃映出练习室的轮廓,像一艘漂在黑水里的船。
我走回钢琴前,轻轻按下开头的那个单音。
它安静地响着,像一声问候,也像一声承诺。
远处传来电梯启动的轻响,接着是脚步声由近及远。
我低头翻开林宇的本子,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有些歌,不是写给听众的,是写给那个终于能听懂它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