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渣的鞭子，抽打着苍梧国都城永安。镇远将军府西角一处偏僻破败的小院里，积雪压弯了光秃秃的老槐树枝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云倾凰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只有刺骨的寒意顺着骨髓一路向上蔓延，几乎要将她的血液都冻僵。单薄的粗布麻衣根本无法抵御凛冬的侵袭，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唇瓣更是冻得乌紫。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残却不肯倒伏的幼竹。
“啧，姐姐这跪姿，倒比府里最下等的奴才还标准几分呢。”一个裹着厚厚狐裘、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娇俏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声音甜腻，却淬着刻骨的恶毒。正是将军府嫡女，云嫣然。
云倾凰眼睫微颤，没有抬头，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石板缝隙里一株被积雪半掩的枯草上。那草茎纤细，却倔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极了她自己。
“妹妹说笑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听不出情绪，“不知妹妹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指教？”云嫣然嗤笑一声，莲步轻移，昂贵的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脆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庶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快意。“不过是母亲看你整日在这破院子里无所事事，怕你骨头懒散了，特意让我来‘关照’一下你。听说姐姐昨夜又‘不小心’打碎了母亲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御赐之物呢。”
云倾凰心中冷笑。那琉璃盏分明是云嫣然自己失手打碎，却栽赃到她头上。柳氏，她的好嫡母，不问青红皂白，一句“家法伺候”，便让她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解释？在这个府里，她这个“绝灵体”废材庶女的话，连狗吠都不如。
“是倾凰的错。”她平静地应道，仿佛承认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勉强维持着意识的清醒。忍，必须忍。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更残酷的践踏。这是她十三年人生里，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知道错就好。”云嫣然满意地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玩物。她踱到云倾凰面前，伸出戴着暖手筒的手指，用那尖利的指甲，轻佻地挑起云倾凰的下巴。
冰冷的指甲触碰到皮肤，激起一阵寒栗。云倾凰被迫抬起头，撞进云嫣然那双写满恶意的眸子。她的脸很小，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下巴尖削，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却掩不住五官的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云嫣然那张因嫉妒而微微扭曲的脸。
这双眼睛！云嫣然心头莫名一悸，随即涌上更强烈的厌恶。一个废物，凭什么拥有这样一张脸？她猛地甩开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用手帕狠狠擦了擦指尖。
“既然姐姐知错了，母亲心善，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倒也不必再罚你跪了。”云嫣然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虚伪的怜悯，“只是……府中下人们都在传，姐姐这院子阴气重，怕是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才让姐姐霉运缠身，连累得将军府也失了圣眷。妹妹我听了，真是忧心忡忡啊。”
云倾凰心中警铃大作。柳氏母女又想耍什么花样？
“妹妹的意思是？”
“城外的‘净心庵’后山，有一处千年寒潭，潭水清冽，最是能涤荡污秽，净化霉运。”云嫣然笑容甜美，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母亲怜惜姐姐，特意让妹妹陪姐姐去一趟，为姐姐祈福，也为我们将军府转转运。姐姐不会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吧？”
寒潭？祈福？云倾凰的心沉了下去。那净心庵后山的寒潭，深不见底，寒气逼人，寻常人靠近都觉得血液凝滞。柳氏母女这是要……置她于死地？而且还要做得冠冕堂皇，仿佛是为她好！
寒意，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将军府的马车在覆雪的山道上吱呀前行，厚厚的棉帘也挡不住透进来的寒气。车内，云嫣然裹着厚厚的锦被，抱着暖炉，惬意地闭目养神。云倾凰则缩在角落，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麻衣，冻得嘴唇发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车内只有云嫣然贴身丫鬟红玉偶尔投来的鄙夷目光。
云倾凰闭着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苦，集中精神。精神力，这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也是她在无数次欺凌中意外发现的天赋。虽然微弱，无法修炼灵力，却让她感知远超常人，心思也更为敏锐。
她能清晰地“听”到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感知到拉车马匹粗重的呼吸，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远处山林里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这份感知力，是她在这深宅大院中艰难求存、避开一些明枪暗箭的依仗。
马车终于停下。
净心庵坐落在半山腰，香火不算鼎盛，此刻更显清幽寂寥。庵门紧闭，只有一个小尼姑出来，对着云嫣然恭敬行礼，显然早已打点好。
“姐姐，我们走吧。”云嫣然率先下车，裹紧了狐裘，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寒潭就在后山，据说心诚则灵，姐姐可要好好‘祈福’。”
通往寒潭的小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崎岖难行。云倾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云嫣然和红玉后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的身体已经冻得麻木，全靠一股不甘的意志在支撑。
不知走了多久，一片开阔地出现在眼前。一面巨大的冰湖镶嵌在山坳之中，湖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幽潭，潭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蓝色，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如同活物般从潭水中升腾而起，弥漫在四周，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潭边怪石嶙峋，覆盖着厚厚的冰棱。
这里的气温，比山下低了何止十倍！仅仅是站在潭边，云倾凰就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冻住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就是这里了。”云嫣然在距离寒潭数丈远的地方停下，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脸上却带着残忍的笑意。“姐姐，心诚则灵，你可得靠近些，最好……能亲手掬一捧这‘圣洁’的潭水，洗涤身心才行。”
红玉在一旁帮腔：“是啊，大小姐。这可是夫人和小姐的一片心意。您可别辜负了。”
云倾凰看着那翻滚着寒气的墨蓝潭水，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她知道，一旦靠近，以她这孱弱的身体，绝无生还可能。柳氏母女就是要让她“意外失足”！
“妹妹，”云倾凰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异常清晰，“这寒潭凶险，我体弱，怕是……”
“怕什么！”云嫣然不耐烦地打断她，眼中凶光毕露，“姐姐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心不诚？还是……根本就没把母亲和将军府的福祉放在心上？”她给红玉使了个眼色。
红玉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狞笑：“大小姐，奴婢扶您过去！”说着，一只冰冷的手就狠狠抓住了云倾凰瘦弱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由分说地就往寒潭边拖拽！
“放开我！”云倾凰心中警兆狂鸣，拼命挣扎。但长期的饥饿和寒冷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红玉虽是个丫鬟，却身强力壮。她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
“姐姐，你就安心去吧！”云嫣然站在不远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快意，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死了，父亲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个卑贱的舞姬了！这将军府，永远是我和我娘的！”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云倾凰的心脏。原来……是为了彻底抹杀她母亲存在的痕迹！她们不仅要她的命，还要斩断她存在的最后一丝意义！
红玉拖拽着云倾凰，离那翻滚着致命寒气的潭口越来越近。墨蓝色的潭水近在咫尺，森冷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穿透她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连灵魂似乎都要被冻结。潭水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氤氲状态。
“不——！”云倾凰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红玉抓着她胳膊的手腕上！
“啊——！”红玉猝不及防，剧痛让她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就是现在！
云倾凰借着这瞬间的挣脱，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踉跄退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然而，她忘了脚下是覆盖着坚冰的湿滑岩石。
脚下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冰冷刺骨的墨蓝潭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彻骨的寒冷！比想象中还要恐怖百倍、千倍！
那感觉不是水，更像是亿万根淬了寒毒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同时扎入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内脏！连思维都在瞬间被冻僵了！血液在血管里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窒息感汹涌而来。
完了……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这濒临彻底寂灭的瞬间，云倾凰的脑海深处，那微弱却一直坚韧存在的精神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开！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愤怒、怨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生来尊贵，肆意践踏他人性命？！
凭什么她要像蝼蚁一样，被随意碾死在这肮脏的寒潭里？！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这股滔天的执念，仿佛触动了某种冥冥中沉睡的开关！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奇异嗡鸣声骤然出现！
紧接着，在她即将彻底沉沦黑暗的视野边缘，一点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紫色光点猛地亮起！那光点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自己的眉心深处！
那点紫光初时微弱如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却显得如此突兀而醒目。它仿佛拥有生命，在云倾凰濒死的意识中剧烈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牵引感？
就在紫光亮起的刹那——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撕裂了某种无形屏障的脆响，在云倾凰身周的水域中诡异地响起！
以她眉心那点紫光为中心，墨蓝色的潭水骤然发生了异变！并非沸腾，而是……扭曲！
空间，像一张被无形巨手揉皱的纸张，在她身体周围极其狭小的范围内，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剧烈褶皱！潭水被这褶皱扭曲、排斥，竟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不足一尺直径的、诡异的真空地带！将她与那致命的寒水短暂隔绝！
然而，这隔绝极其短暂且不稳定。那空间褶皱疯狂地颤抖、波动着，仿佛随时都会崩溃。恐怖的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
但就是这短暂的喘息之机，让云倾凰那即将熄灭的意识之火，如同被浇上了一捧滚油！
“嗬……嗬……”她无意识地呛出一口带着冰碴的潭水，肺部火辣辣地疼，却奇迹般地吸入了一丝微弱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气管，带来剧痛的同时，也带来了生的希望！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突兀地从她眉心那点紫光中流淌而出！这暖流极其微弱，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力量，瞬间流遍了她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冻结灵魂的寒意，竟然……被驱散了一丝丝！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却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感受到了心脏在冰封中顽强而缓慢的搏动！
这……这是什么？！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濒死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云倾凰的意识从未如此刻般清醒！她能清晰地“内视”到那股奇异的暖流，它并非灵力，而是一种更加玄奥、更加本质的力量，正艰难地与入侵骨髓的寒气对抗着，维持着她最后一丝生机！
是那紫光！是眉心的异变！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贪婪地想要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试图去感应、去控制那眉心处的紫光，去引导那股温润的暖流！
潭边。
云嫣然和红玉站在数丈开外，死死盯着那墨蓝色的、翻滚着白色寒气的潭口。云倾凰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早已平息，潭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森白的寒气依旧袅袅升腾。
“小……小姐，她……她掉下去了！没动静了！”红玉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亲眼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推入这传说中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死潭，冲击力还是巨大的。
云嫣然脸上的快意和狰狞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紧紧攥着暖手筒，指节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潭面。
“掉下去就好……掉下去就好……”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这寒潭深不见底，鹅毛都浮不起来，她一个废人，必死无疑！死定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潭水依旧死寂，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连一个气泡都没有冒出。只有那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刮过嶙峋的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云嫣然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成了！这个碍眼的贱种，终于消失了！从今往后，将军府只有她一个尊贵的嫡小姐！父亲眼中，也再不会有那个卑贱舞姬的影子！
她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而残忍的微笑，正要转身招呼红玉离开。
突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像是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寒潭区域！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沉重感！仿佛远古巨兽在深渊中苏醒的叹息！
嗡鸣响起的瞬间，云嫣然和红玉同时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源自本能的、无法形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们！仿佛被什么无法理解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冰冷地扫视了一眼！
“什……什么声音？！”红玉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雪地上，牙齿咯咯作响。
云嫣然也脸色剧变，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充满了惊骇。她猛地看向寒潭！
只见那原本只是弥漫着白色寒气的墨蓝潭水，此刻中央区域，水面之下，竟隐隐透出一抹极其黯淡、却又异常深邃的……紫色幽光！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伴随着那声诡异的嗡鸣一同出现，又一同消失。
紧接着，死寂的潭面，似乎……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就像一块巨大的果冻，被无形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嗡鸣和诡异的紫光，从未出现过。
寒风依旧呜咽，雪沫依旧飘洒。潭面墨蓝，寒气森森，再无半点波澜。
云嫣然惊疑不定地死死盯着潭面，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剧烈跳动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
“是……是风声吧？这鬼地方，邪门得很！”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和恐惧太过真实。她用力甩甩头，将那股不安压下，再次换上狠厉的表情。
“管它是什么！那贱人掉下去这么久，尸体都该冻成冰坨子了！红玉，走！回去复命！”她不再看那死寂的寒潭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裹紧狐裘，转身快步离去。
红玉连滚爬爬地跟上，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覆雪的崎岖小径尽头。
寒潭边，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死寂的墨蓝潭水。
无人知晓。
在那深不见底的、连光线都能冻结的极寒深渊之下。
一双因极寒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在绝对的冰冷与黑暗中，猛地——**睁了开来！**
冰冷的潭水包裹着她，死亡的触感依旧清晰。然而，在她眉心深处，那一点微弱的紫光并未熄灭，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散发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涟漪，将最致命的寒意稍稍排开一丝。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完全陌生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突兀地、断断续续地涌入她冻僵的意识中，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韵律：
【…空间…锚点…绑定…】
【…核心…受损…能量…不足…】
【…检测…宿主…生命体征…濒危…】
【…启动…最低限度…维生…模式…】
【…警告…外部…极端环境…持续…侵蚀…】
【…能量…加速…消耗…预计…维持时间…一刻钟…】
一刻钟？！
云倾凰残存的意识，被这冰冷信息中蕴含的绝望倒计时，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