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路的绞杀,两翼的血搏,已将这片土地化作了阿鼻地狱。魏延的阵前,尸骸堆积如山,几乎要将壕沟填满,但那面钢铁盾墙却依然如初,每一次长矛的吞吐,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张苞的左翼,利用口袋阵和箭雨,将全琮的数万吴军牢牢地压制在死亡的泥潭里,使其进退两难。而关兴的右翼,则上演着最原始、最惨烈的白刃战,荆州军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复仇意志,与吕岱的老成持重,进行着一寸寸土地的血腥交换。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平衡。一种用人命来维持的,血腥的平衡。
蜀军帅台上,陆瑁的白衣在浓烈的血风中微微摆动,他的眼神,却比这寒风更加冰冷。他看着曹休那依旧庞大的中军本阵,那里,至少还有五六万最精锐的士卒,那是曹休最后的依仗,也是魏军最后的脊梁。
只要这支力量还在,曹休就还有翻盘的赌本。只要这支力量还在,这场战争就会被无限拖长,直到蜀军的锐气被这巨大的血肉磨盘消磨殆尽。
陆瑁不能等。他要逼曹休,将这最后的赌注,也押上牌桌。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身后。在那里,姜维和他麾下那支刚刚抵达,尚在喘息的七万大军,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安静地蛰伏着。他们的眼中,没有观战的轻松,只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
“伯约。”陆瑁的声音,轻得仿佛自语,却清晰地传入姜维耳中。
“末将在!”姜维上前一步,手早已按在了剑柄上。
“曹休的预备队,是留给我们的。”陆瑁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他以为,那是他反败为胜的棋子。去,把这颗棋子,给我从他的棋盘上,敲下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此战,会很艰难。你面对的,将是曹魏最核心的精锐。让将士们,做好准备。”
“大司马放心。”姜维的回答,铿锵如铁,“荆州的儿郎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猛然转身,面对着那七万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他没有发表任何激昂的演说,只是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遥遥指向前方曹休的帅旗所在,然后,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赵统!”
“末将在!”赵统从军阵中越众而出。
“我命你为先锋,率荆州军团本部八万将士,即刻出击!”姜维的声音,如同滚雷,“目标,曹休本阵!”
“咚咚咚!咚咚咚!”
荆州军团的战鼓,终于擂响!那鼓点,急促、狂野,充满了不死不休的决绝!
八万大军,如同一股黑色的怒潮,从蜀军后阵猛然涌出,绕过正在厮杀的魏延所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向着魏吴联军最核心的中军本阵,席卷而去!
这一刻,整个战场的时间仿佛都变慢了。
正在苦苦支撑的孙礼、全琮、吕岱等人,回头看到这支生力军时,脸上血色尽褪,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而曹休,当他看到那片黑色的潮水,目标明确地冲向自己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挡住他们!快!给本将挡住他们!!”他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夏侯霸!陈泰!”他几乎是扑向了身边侍立的两位将领,“你们……你们率领虎卫营、中卫营,五万精锐,给本将顶上去!无论如何,都要顶住!!”
夏侯霸,这位曹魏宗室的年轻骁将,眼中早已燃起了熊熊战火。武关之战的耻辱,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血战,来洗刷自己的污名,来扞卫夏侯氏的荣耀。
“遵命!”他大吼一声,锵然拔出佩刀,翻身上马。
他身旁的陈泰,则显得冷静许多。这位名臣之后的将领,眼神锐利如鹰,他迅速扫了一眼战场全局,对着曹休沉声道:“大司马,敌军势大,其锋锐不可挡。末将以为,当以坚阵消耗其锐气,再寻机反击,不可力敌。”
“本将不管什么力敌智取!”曹休已经失去了理智,“本将只要你们,挡住他们!用你们的命,去挡!”
陈泰默然,他知道,此刻的曹休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谏。他对着夏侯霸点了点头,眼神中传递出一个信息:随机应变,保存实力。
夏侯霸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战!
“虎卫营!中卫营!随我——杀!!”
夏侯霸一马当先,如同一支出弦的利箭,冲在了最前方。他身后,五万名身披重铠,手持精良兵器的魏军锐士,发出了沉闷如雷的呐喊。
他们,是曹魏帝国真正的基石。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曹操时代便开始征战,经历过官渡、赤壁、汉中……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他们是百战老兵,是战争机器上最坚固、最精密的齿轮。他们的脸上,没有荆州军那种狂热的仇恨,只有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冷酷与漠然。
一边是复仇的怒涛,一边是坚固的堤坝。
两股洪流,在江陵平原的中心,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轰——!!!!!”
那撞击的声响,让整个战场都为之一寂!仿佛天崩地裂!
冲在最前面的荆州军士兵,与魏军的盾墙,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无数荆州军士兵,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口喷鲜血,手中的兵器脱手飞出。他们用血肉之躯,撞向了那堵由钢铁和经验铸就的城墙。
然而,这堵墙,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被冲垮。
魏军的阵列,只是微微向后一挫,便瞬间稳住了脚跟!他们脚下仿佛生了根,每一个人都与身边的人紧密相连,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紧接着,冰冷的杀戮,开始了。
“刺!”
不需要夏侯霸和陈泰的命令,魏军的军官们,冷静地发出了最简洁的指令。
前排的盾兵,稳稳地顶住冲击,他们身后的长矛手,从盾牌的间隙中,以一个精准而致命的角度,闪电般刺出!
“噗!噗!噗!”
冲得最猛的荆州军士兵,如同撞上了一排突然冒出的尖刺,身体被瞬间贯穿!他们脸上的狰狞和狂热,凝固在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斩!”
当荆州军的后续部队踩着同袍的尸体,试图用手中的环首刀劈砍盾墙时,魏军盾墙之后,第二排的刀斧手,矮着身子,从盾牌下方,挥出了致命的横斩!
雪亮的刀光,贴着地面闪过,带起一排被斩断的小腿和飞溅的鲜血。无数荆州军士兵惨叫着倒下,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敌人是如何出手的。
这就是百战精锐!这就是曹魏最强悍的战争机器!
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他们的攻击,冷静而高效。他们没有多余的呐喊,只有整齐划一的呼吸声和兵器破开血肉的声音。他们像一台精密的绞肉机,冷酷地吞噬着冲上来的一切生命。
荆州军团,遭遇了他们成军以来,最可怕的危机!
他们的仇恨,他们的勇气,在这样冰冷的杀戮机器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他们一波又一波地冲锋,然后一排又一排地倒下。鲜血,将他们脚下的土地,彻底染成了黑色。
“顶住!不准退!!”赵统双目尽赤,他挥舞着大刀,亲自冲在阵前,一刀将一名魏军盾兵连人带盾劈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但瞬间,从豁口两侧,便有四五支长矛同时刺来,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后退。
“哈哈哈哈!来啊!蜀狗们!就这点本事吗?!”
夏侯霸在阵中,如同一尊杀神。他浑身浴血,手中的大刀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他专挑荆州军的军官下手,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其锋锐。
他看到了正在苦战的赵统,大笑一声,催马便冲了过去。
“当——!”
刀枪相交,迸发出刺眼的火星。赵统只觉得一股巨力从枪上传来,虎口剧痛,险些握不住兵器。他心中大骇,这夏侯霸的勇力,竟远超他的想象!
两人战在一处,一时间竟是夏侯霸占尽了上风,压得廖化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另一边,陈泰则如同一位冷静的棋手。他没有像夏侯霸那样冲锋陷阵,而是坐镇中军,不断地发出指令。
“左翼三营,向内收缩,形成斜角阵,压迫敌军侧翼!”
“后军弓弩手,三段轮射!覆盖敌军后队,切断他们的增援!”
“传令各部,稳住阵脚,以守为攻,消耗敌军体力!”
一道道精准的命令,从他口中发出,由令旗兵迅速传达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五万魏军,在他的指挥下,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鱼,用无数条坚韧的触手,将荆州军死死地缠住,不断地收紧,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荆州军的攻势,被遏制住了。
不仅被遏制,甚至开始出现了溃败的迹象。前排的士兵死伤殆尽,后排的士兵看着眼前这堵无法逾越的血肉长城,看着同袍们如同被割麦子一样一排排倒下,他们心中的仇恨,正在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完了……冲不过去……”
“他们是魔鬼……是杀不死的魔鬼……”
“弟兄们都死光了……”
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高台之上,曹休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病态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吗!诸葛恪!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大魏的精锐!陆瑁失算了!姜维也失算了!他们输定了!我们赢定了!”
诸葛恪没有理会他的狂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远方蜀军的帅台。
他看到,姜维依旧立马于阵前,神情痛苦而坚定,却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
他看到,蜀军的后阵,那七百名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的无当飞军,依旧安静地伫立着,仿佛一群来自幽冥的看客。
他更看到,帅台之上的陆瑁,依旧负手而立,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这八万荆州军的惨重伤亡,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陆瑁那只一直负于身后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