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浩瀚,月牙清冷。
荒野的风,裹挟着铁锈、沙尘和能量过载后的焦糊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亡命奔逃的身影。
烈火云依扛着南荣宗象,每一次瞬空落地,脚下坚硬冰冷的大地都震得她五脏六腑翻腾。
肩上的重量沉甸甸的,南荣的身体冰冷而绵软,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心口揪紧。
她咬着牙,火红的剑意如同即将燃尽的薪柴,在双腿间艰难流转,支撑着每一次竭尽全力的跳跃。
视线死死锁定着地平线上那一点淡金色的微光——天岚国的剑网,如同倒扣在灰蓝大地上的小金……
在地下通道中穿行时,只觉得漫长压抑,却对距离没有实感。此刻置身于这片被铁甲军团统治的、死寂冰冷的荒漠之上,才真切感受到“遥远”二字的分量。
那庇护了天岚数百年的光罩,像一道天堑,横亘在绝望与生还之间。
身后,沉重的金属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脉冲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不时在耳边炸响,在焦黑的土地上犁出深沟。她不敢回头,只能凭着直觉,朝着铁甲军相对稀疏的区域亡命瞬空。
终于,在一片地势略高的乱石堆前,她捕捉到一丝生机。
两块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黝黑岩石,不知是远古的遗迹还是天外的陨星,斜斜地倚靠在一起,在底部形成了一道狭窄却深邃的缝隙。
缝隙附近,只有寥寥几尊铁甲军的黑影在缓慢游弋。
“就是那里!”
烈火云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强提最后一口剑意,身影化作一道近乎黯淡的红芒,瞬间掠过那几尊迟钝的铁甲军!
长刀带着决绝的火焰,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划过它们的脖颈关节!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轰!轰!”
几声沉闷的自爆蓝光在身后亮起,气浪推着她踉跄着扑向那两块巨石的缝隙!
顾不上检查战果,她扛着南荣,一头钻了进去!
缝隙内部比外面看着要宽敞些,勉强能容两人并排站立,深处则陷入一片黑暗。
冰冷的岩石触感传来,带着亘古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岩石本身的气息。
烈火云依小心翼翼地将肩上冰冷沉重的躯体放下,让他背靠着内侧冰冷的岩壁。
南荣宗象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脸色煞白,嘴唇也失去了原本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的身体冰冷异常,不知是自身剑意的原因,还是失血和严寒所致。
“南荣……南荣!”烈火云依单膝跪在他身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没有丝毫反应。
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颤抖着手,摸索着解下腰间那个半扁的金属水壶,拧开盖子。壶嘴凑到南荣干裂的唇边,小心翼翼地倾倒出一点珍贵的清水。
水珠润湿了他苍白的唇,却无法唤醒他紧闭的眼。
清水顺着嘴角滑落,洇湿了衣襟。
“都怪我……”烈火云依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她丢开水壶,金属壶身砸在石头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南荣宗象那双同样冰冷、修长却无力的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却像冰雕一样僵硬。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可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指尖同样冰凉。
刺骨的寒意,从南荣身上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烈火云依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入冰窟。这样下去不行!他会冻死的!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带着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
她几乎没有犹豫……
她松开南荣的手,迅速挪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冰冷的身体坐下。然后,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南荣宗象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此时也顾不上男女之情,也顾不上害羞了……
但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带着习武之人的生硬,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用自己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他冰冷的后背,用自己的双臂牢牢环住他,试图将每一丝残存的体温都渡给他。
火红的长发垂落下来,与南荣墨蓝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冰冷的铠甲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她抱得更紧了。
头埋在他的颈窝,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尘土味,还有一丝属于他本身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
自责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如果不是她执意劈开那扇门……
如果不是她非要下到那鬼地方……
南荣宗象,这个骄傲的、冰冷的、总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南荣世子,此刻应该在中城温暖舒适的府邸里,品着香茗,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而不是像块冰冷的石头,躺在荒原的石头缝里等死……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烈火云依沾满烟尘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南荣冰冷的脖颈上。
她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无声地耸动。
就在这时——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烈火云依紧贴着南荣颈窝的锁骨上。
不是她的泪。
那液体,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南荣的体温。
烈火云依身体猛地一僵!
她缓缓抬起头,借着从石缝顶端洒下的、微弱的星光和远处剑网的微光,她看见——
一滴晶莹的泪珠,正缓缓地从南荣宗象紧闭的眼角滑落,划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最终滴落在她的锁骨上,留下一点冰凉的湿痕。
南荣……哭了?
这个念头让烈火云依的心狠狠一揪!
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呢喃,从南荣干裂的唇间逸出:
“母亲……”
两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烈火云依的心上!
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鼻头猛地一酸,视野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母亲……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她和南荣,性格南辕北辙,一个如火,一个似冰,见面就吵,互不相让。
但两家,却是世交。烈火伯爵府与南荣公爵府,同在天岚权力核心,几代人的交情。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打”到大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南荣宗象,并非如今这般冰冷刻板。
那时的他,墨蓝的头发柔软,眼睛像晴朗天空下的湖泊,清澈明亮,笑起来嘴角会弯起好看的弧度,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和一点小小的狡黠。
两家大人还定了娃娃亲,只是后来……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他十三岁那年。
南荣夫人,那个总是温柔笑着、会在宴会上不动声色替闯祸的他解围的、如同空谷幽兰般的女子……
病逝了。
发丧那天,烈火云依跟着父亲去了南荣府。
偌大的府邸,白幡低垂,一片死寂。
她在灵堂外,看到了跪在棺椁前的南荣宗象。
小小的少年,穿着一身刺目的孝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倒下的幼松。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墨蓝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前方,里面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封千里的寒意。
从那天起,烈火云依就再也没见过他笑。
那个爱笑的南荣宗象,似乎随着母亲的棺椁,一同被埋葬了。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注重家族荣耀与仪态、仿佛用冰层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南荣世子。
此刻,在这荒原冰冷的石缝里,在生死边缘的昏迷中,他落下了眼泪,喊出了“母亲”。
这声呼唤,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烈火云依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不仅仅是为南荣这迟来了十数年的悲恸,也勾起了她自己对家人、对温暖、对遥远烈火府邸的深深思念。
多久了?
自己多久没哭过了?
她记不清了。
自从握起刀,她就把眼泪当成了懦弱的象征,用火爆的脾气和凌厉的刀锋武装自己。
可此刻,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南荣冰冷的脸颊上,与他滑落的泪痕混在一起。
她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
在这隔绝了铁甲军轰鸣的狭小石隙里,在这浩瀚星空与冰冷荒漠的见证下,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绝望的寒夜里,依靠着彼此残存的温度,无声地哭泣着。
为逝去的母亲,为遥远的家园,为这冰冷残酷的命运,也为此刻这紧紧相拥、却不知能否看见明日晨光的……
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