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这番石破天惊的忏悔与自请削封震住了,身侧的安郡王和安郡王妃端着酒杯的手都停顿在半空了许久。
整个天玺朝……不,往上数五百年,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闻。还有人嫌地位不够低的?被降了一次还不够,竟还自请削除封号?
适才还生动活泼的氛围,此刻凝固地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唯一明显的就是……大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粘在了萧明玉身上。
所有人中,尤其是太后,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心疼,长长叹了一口气。
郡主的位份虽重,但是有封号的郡主和没有封号的郡主差距可是天差地别,若真是如此,哪怕一些宗亲的郡主,怕是也要踩在萧明玉头上去了。
可太后并没有求情。
她知道此番萧明玉虽然会受委屈,但若是能让皇帝对她的坚不可摧的怀疑和厌恶破开一层裂缝,这可比封号重要的多。
只是……她心疼女儿。
这种方法太后不是没有想过,可却从没打算过给萧明玉知道,她以为萧明玉心性没有这么坚韧,也不舍得她受这样的苦。
可是没想到她今日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自请受辱……
若是真成了没有封号的郡主,那有封号的县主怕是都比她更风光,她那样要强嚣张的性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此刻萧景昭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妹妹。
面前的妹妹脸颊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没有了往日的骄纵,也没有了前段时间的小心翼翼,反倒是满满的坦然与决绝。
萧景昭脑海中突然闪过她儿时缠着自己要糖吃的模样,闪过她及笄替自己挡刀时义无反顾的身影,也闪过她过往那些无法无天的混账行径,忆起她说天下之人除了皇家都是贱命,活该被践踏……
那些尘封的美好,那些不堪回首的失望,都突然在他心里一股脑全翻了出来。
萧景昭久久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的扶手,墨色的眸子里情绪藏的太过于深,深到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终于,那墨色中出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容。
良久,萧景昭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他没有立刻回应她削封的请求,而是对身旁的内侍道:
“给郡主赐座,斟酒。”
内侍连忙搬来绣墩,放在御阶之下,离帝后极近的位置,萧明玉谢恩后,依言坐下。
萧景昭举起酒杯,目光扫过全场神态各异的勋贵,最终落在萧明玉身上,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今日佳节,旧事不必再提,诸位爱卿,共饮此杯。”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附和,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大家那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位刚刚做出了惊人之举的郡主。
接下来的宴饮,萧景昭只沉寂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兴致更高了些,频频举杯。
萧明玉陪在一旁,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
他饮,她便跟着浅酌;他问话,她便恭敬回答,言辞得体,态度恭谨,堪称小心翼翼。
酒至半酣,萧景昭看着身旁眼神清亮的妹妹,忽然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酒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低声道:
“明玉,朕但愿……你今日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若你真能痛改前非……便是朕今年,收到的最好的新年贺礼了。至于削除封号之事,你当真出于本心,亦或是另有图谋?”
他前面几句说得很轻,很快,似乎醉酒喃喃自语,随即最后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甚至带着怀疑的压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流露只是错觉。
但萧明玉听清楚了。
她虽不是原主,却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的君王,顷刻心中巨震,一股酸涩与暖意还带着怯意交织的情绪涌上喉头。
萧明玉再次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定定望着萧景昭,眸子之中泛着些许水光:
“皇兄,臣妹绝无虚言,但请皇兄削除封号,哪怕是皇兄觉得不够,做县主也是可以的……从前臣妹拥有的权势地位在京中几乎无人能敌,可恍然回首,却发现最重要的早已全都失去了。
“若是此番能让母后安心,能让皇兄不为臣妹操心,再能恢复从前兄妹之情的万分之一……明玉便已满足。”
萧景昭听完萧明玉这番话,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望向她的眸子挣扎了一刻,又变得更柔和了起来。
萧景昭沉默了片刻,没有看她,目光扫向殿外沉沉的夜空,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却能让整个大殿之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准奏。即日起,褫夺永嘉封号,保留郡主位份。望你……好自为之。”
没有多余的训诫,没有虚假的安慰,这么重的惩罚落在萧明玉耳中,却如同赦令。
萧明玉知道,她赌对了。皇兄收回了永嘉的荣耀,却也意味着,他开始愿意给她一个抛开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
“臣妹……谢皇兄恩典。”
萧明玉带着最真诚的笑意再次深深一拜,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
可是跪下之时,身子缕缕不稳,谢恩也说得磕磕巴巴,这画面被谢云归悉数收入眼底。
两人沉默了一瞬,过了一会儿,萧景昭似乎无意般提起:
“朕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非要爬树去摘朕风筝,结果卡在树杈上下不来,哭得惊天动地。”
萧明玉微微一怔,迅速从原主混乱的记忆里翻找出这模糊的片段,她垂下眼睫,带着些许赧然:
“是……最后还是皇兄亲自爬上树把臣妹抱下来的。臣妹还……还把皇兄的袖子扯破了。”
萧景昭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殿中的歌舞,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萧明玉猛地摇了摇头,看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庞,又使劲睁了睁眼。
他的面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多这一丝丝,便已经是她从未见过的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