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房之后,各自过了很久才睡着。次日见面,两人虽还有些尴尬,却没有再提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但她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碰那树桩,甚至连靠近玉珩院那个角落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然而,她伤心归伤心,却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何况……她对这些植物的事,到底是有那么点子兴趣。
加之心底那份因知晓往事而翻涌的愧疚与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并未因此熄灭,反而在暗处更加汹涌地滋长。
这几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翻阅着那些云织搜罗来的农书花谱。
原本摆满了首饰和胭脂水粉的桌子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纸张淹没。
有些是书籍的抄录,但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推演和猜想,字迹潦草,涂涂改改,间或夹杂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属于现代的符号。
在这种时刻,萧明玉反倒是最自在开心的,一如从前她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便可以忘却现实中的很多烦恼。
那满目的纸上写满了诸如:
“金籽石榴,性喜温暖,耐旱畏涝,根系受损后再生能力……”
“古籍载‘枯木逢春’者,多因根系未绝,或得地气滋养……”
“尝试以腐熟柳枝水浇灌?柳枝含水杨酸,或可刺激生根?……”
“冬季养护关键:根部保温,防止冻害进一步伤及潜在生机……”
“嫁接可能性?砧木选取……”
一张张,一页页,散落得到处都是,仿佛她脑海中那些混乱又执着的念头,具象化在了这方寸之间。
可是无论写了多少,想起前些日子的经历,萧明玉终归是不敢亲自上手,便将那些她觉得最有可能、最不引人注目的方法,悄悄吩咐给星罗和云织去尝试。
于是,在谢云归上朝或去办公务的时辰,两个丫鬟便会揣着郡主千叮万嘱的“秘方”,做贼似的溜到那树桩旁。
“嬷嬷,这桶里的水是殿下吩咐晒过的,说是去除了什么……水里的寒气?”
云织提着小木桶,小声跟被萧明玉提前打过招呼、守在此处的嬷嬷解释。
星罗则拿着小铲子,按照萧明玉画的图示,在距离树桩一尺远的外围,极其小心地挖开浅浅一层土,将按特定比例混合的、腐熟好的羊粪蛋和草木灰埋进去。
“殿下说,不能直接接触根……根桩,要慢慢引导养分……说是叫什么‘根外追肥’?”
说这话的时候,星罗还东张西望,唯恐被什么人瞧见了。
可怜两个大丫鬟平日见到官家小姐都是体体面面的,如今却要避着人走,看到个三等丫鬟都被吓得颤了一颤。
每日深夜里,星罗还会按照萧明玉的吩咐,悄悄在树桩基部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稻草,再用旧棉絮细细包裹,以防冻害。
她们甚至尝试过用殿下说的“柳枝水”小心翼翼地浸润周围的土壤。
这些举动悄无声息,尽量避人耳目为上,故而好几日过去了,也没人发现。
萧明玉每日都会仔细询问她们操作的细节和树桩有无任何细微变化,星罗都会一五一十地道来。
“殿下,您每次照顾这棵树的时候,倒不像一个郡主,而是活脱脱一个夫子的模样呢!”
云织如今也大胆了起来,看着萧明玉认真而专注的模样打趣道。
萧明玉总也笑笑,不说话。
离春节宫宴还有两日的时候,谢云归因一份紧要公文忘在了主卧,需得回房取用,他推开门,脚步便是一顿。
屋内,萧明玉好像不在。
但那张紫檀木书案上,乃至旁边的绣墩、地面上,都散落着大量的纸张。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与那棵金籽石榴相关的字句。
他心中有些疑惑,鬼使神差地走近,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张,上面正是萧明玉那略显潦草的字迹:
“假设根系尚有微弱活力,关键在于打破休眠,诱导分化……需持续提供低浓度刺激信号……”
他又拿起另一张,上面画着奇怪的图示,标注着“韧皮部”、“形成层”等字样,旁边小字注释:
“创伤修复可能依赖于……”
前几日她出现在金籽石榴树桩旁边,蜷缩着身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她又……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谢云归。
不是愤怒,至少不完全是。
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不解,和一丝被这些细致到近乎偏执的“关注”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他正捏着那张写着“创伤修复”的纸出神,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转头看去,是萧明玉回来了。
萧明玉一眼就看到站在书桌旁、手中拿着纸张的谢云归,脸色瞬间一变,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一把将那些散落的纸张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拢在一起,脸上挤出几分不太自然的笑容。
“呃……你怎么回来了?我……我闲着无事,随便写写画画,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你不要太在乎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将桌上的纸张胡乱叠起,试图塞进抽屉里,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和掩饰。
谢云归默默看着她这番举动,心中莫名的情绪更甚,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收拾,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让萧明玉愈发如芒在背。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萧明玉连忙寻了个话头,脸上努力扬起明媚的笑容,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
“对了,谢云归,后日便是春节宫宴了!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章程我看了,规制比往年还隆重些呢!”
她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还有一点来自她自己的,对古时候那种盛大场合的本能向往:
“我记得前两年……因着我胡闹,都没能去成,连累你和祖母、还有家里人也都在府中陪着我。今年总算能一起去了,母后定然很高兴。”
从前她犯错被禁足,宫宴自然没她的份。太后心疼,却也无奈,只能默许谢云归和谢家女眷都留在府中“陪伴”,算是全了皇家的颜面,也变相给了萧明玉一点安慰。
如今禁令解除,于她,于谢家,都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云归闻言,目光从她强装笑意的脸上掠过,落到她尚未收拾干净、从抽屉边缘露出一角的纸张上,心中那团迷雾般的情绪依旧盘桓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