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玉心头一涩,蹲下身,努力对她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姐姐只是在想事情。今天跟着新来的师傅,都学了什么字呀?”
一大清早,星罗便提议给这些孩子们请个夫子,日后也好读书识字,如今夫子已经来了,课应当也上了两节了。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孩子们身上,陪着他们认了会儿字,检查了他们洗净的小手和脸蛋,又看着他们吃了厨子做的、热腾腾的肉丝面。
孩子们吃得香甜,满足的喟叹和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殿下,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外面那些人都是在胡说八道!”
虎头边吃边夸,说话时还有些含糊不清,但眼睛亮晶晶的,看萧明玉好似看天边的星辰。
“是啊,像您这么善良的人,真该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都拖出去打板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夸赞着她,萧明玉闻言苦涩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割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无论是谁,她都很难摆脱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想到谢云归在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后,依然能尊称自己一句殿下,依然能对这个世界保有的善意——
是何等珍贵与不易。
午后,她将云织叫到跟前。
“府里……我院子外头,原来是不是有棵金籽石榴树?”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指尖却微微蜷缩,眼神之中是几分抑制不住的紧张。
云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回道:
“回殿下,是……是有一个树桩子,就在您院墙外不远处的角落里,奴婢们平日打扫,都绕着走。”
萧明玉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一张银票,递给云织:
“这是一百两。去市面上,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植物养护、尤其是救治受损树木、或是促使枯木逢春的书籍,都给我买回来。”
云织接过银票,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恭敬应下。
萧明玉走了两步,看向星罗:
“你回府一趟,告诉负责庭院洒扫的婆子,那个树桩……以后不许任何人动。每日用干净的清水仔细浇灌树桩周围的土壤,但水量不可过多,浸润即可。
“再去库房寻些上好的、腐熟过的花肥,在树桩外围浅浅埋上一圈。若有任何变化,立刻来报我。”
星罗心中震动,隐约明白了什么,郑重应道:
“是,殿下,奴婢一定仔细办妥。”
由于二人的财力够盛,人手又更多,不出三日,慈幼局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将近二十间房屋都被加固得牢牢的,墙上刷得平整洁白,新的衣裳,新的被褥,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而后的日子,萧明玉几乎住在了慈幼局。
这家慈幼局是整个天玺最小最旧的,如今却修整得像家一般,处处都充满着巧思和细节,温暖,坚固,丰富,是任何一家托孤所都比不了的。
她白日里陪着孩子们读书认字,教他们最简单的卫生常识,根据每个孩子们的兴趣爱好来培养,只要是合理的需求,她都会花钱满足。
夜里,她便就着灯火,翻阅云织搜罗来的那些艰深的农书、花谱,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能让那象征着他温暖回忆的树桩重现生机的可能。
可是……她越看越觉得灰心。
已经四年过去了,枯木逢春难如登天。
是夜,华灯初上,慈幼局内飘散着晚饭后残留的食物暖香。
她正看着书本出神,突然听到外面有小孩子喜悦的声音,便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孩子们刚温习完今日学的几个字,正聚在温暖的堂屋里玩着萧明玉教他们的简单游戏。
院门处传来些许动静,守在门口的凌风低声通传了一句,随即,一身靛蓝色常服、肩头带着夜露寒气的谢云归,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走了进来。
“谢琛哥哥!”
孩子们眼睛一亮,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欢呼着围了上去。他们似乎早已熟悉这位看似清冷、却从未对他们摆过架子的世子爷。
谢云归冷峻的眉眼在孩子们围上来时,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些许。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玩意,而是些小巧的鲁班锁、九连环,一些质地柔软、适合孩童临摹的字帖,还有几包用油纸包好的、散发着甜香的麦芽糖和果脯。
“慢些,都有。”
萧明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瞧着他耐心地将玩具和零嘴分发给每个孩子。
轮到虎头时,他还顺手帮他正了正戴歪了的小帽,他甚至记得小莲喜欢安静,特意将一本崭新的、带着插画的《千字文》递到她手中。
“谢谢哥哥。”
他看着小莲腼腆的笑意,也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孩子们拿到礼物,个个喜笑颜开,堂屋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他站起身,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站在廊下阴影里的萧明玉。
而此刻,廊下那个一身粉白棉裙,只着一木钗的清丽佳人也正望着他。
烛光与月色交织,映照出谢云归适才蹲在地上时宽阔的肩背和那专注而温和的侧脸。
萧明玉突然想起这背上伤疤纵横,满是针眼的模样,想起梦里那张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她握着手炉的双手猛地攥紧。
他此刻与孩子们自然亲近,不由得让她想起星罗描述的、他幼时在石榴树下与家人团聚的场景,一股强烈的心酸猝不及防地涌上她的心头,鼻尖微微发酸。
她按捺不下情绪,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云归自幼丧母又丧兄,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可饶是这般孤寂的日子,也被“萧明玉”亲手摧毁至此。
而他,却依然在缝隙中,艰难地保存着这份对弱小的温柔。
谢云归直起身,看到微微弓腰背对着他的萧明玉,心头莫名一滞,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不自在感悄然蔓延。
他缓缓起身,走近廊下。
“殿下。”
听到呼唤,萧明玉心思一滞,也收敛了心神,缓缓转过身来,带着得体的笑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客气:
“世子费心了,还特意来看他们。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她的客气太过自然,反而让谢云归觉得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