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的谢云归,似乎被击中了一般,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晚膳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太夫人心力交瘁,被冬荣扶着早早回去歇息,而孙氏强作镇定,几乎是立刻寻了个借口离去,背影透着仓皇。
萧明玉和谢云归一前一后走在回玉珩院的路上。夜色渐浓,廊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谢云归始终沉默地跟在萧明玉身后半步的距离,萧明玉心中还萦绕着春柳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并没有注意身侧之人。
今日她并非毫无触动,原主留下的债,沉重得让她步履维艰。
还未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得到这么多人的敬怕,又得到这么多人的恨。
她叹了一口气,回到玉珩院主屋,星罗和云织早已备好了热茶和洗漱用的温水,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噼啪作响,萧明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飘远。
谢云归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今日种种,他有对孙氏的震惊和失望,也有对萧明玉行为的疑惑,但更多的是……
他心中思绪翻涌,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今日……多谢殿下。”
萧明玉闻声转过身,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谢云归微微垂着眼睑,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谢我什么?”
今日他全程一言不发,但谢云归定是什么都能看得出来。
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触,却又很快移开,落在桌上的烛台上:
“谢殿下未曾深究母亲……孙氏的过错。也谢殿下,对姨娘……手下留情。”
他提及孙氏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那是他的继母,纵有千般不是,名义上仍是他的母亲。萧明玉今日若执意追究,谢家颜面扫地,孙氏下场难料,而他也将陷入更深的忠孝两难。
萧明玉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心中了然。她走近几步,在桌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端起微凉的茶盏,轻轻摩挲着杯壁。
“我并非为你。”
“只是不想祖母年迈,还要为这些糟心事劳神伤心。谢家……也经不起更大的风波了。”
这话半真半假。顾及太夫人是真,难以处罚孙氏是真,但若说完全没有一丝是因为看出他的为难,那也是假话。
是所有所有的因素集合在一起,要她无法追究罢了。但对于谢云归来说,皇恩太重,她不想让他背上自己的人情。
谢云归眼里的那份光亮悄然黯了下去,沉默片刻,才低声道:
“无论如何,臣感念殿下。”
气氛再次陷入凝滞。萧明玉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又抬头看着如此恭敬识礼的他,忽然想起云织的话,想起书房叫水的传言,想起他高烧那日芸娘的哭泣。
那个盘桓在心口的问题,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谢云归,”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和试探。
“那日你中药之后……芸娘她……她们说你们……”
她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失礼,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后悔也收不回来了。
谢云归猛地抬头,明亮的眸中明显的委屈瞬间撞进她的眼底。
他先是一愣,随即后退一步,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涌上心头,冲垮了他惯常的克制。
她质问他那瞬间,雨夜苦捱的煎熬和痛苦,如同梦魇一般又一次爬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谢云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清苦颤意:
“在殿下心中,臣……便是如此不堪之人吗?”
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那双沉寂的眸子,此刻翻涌着自嘲,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
那是被她信任的渴望。
萧明玉被他眼中骤然的情绪波动震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云归,像一个……受了委屈却固执地不肯辩解的孩子。
她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否认: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听闻那夜书房叫了水,芸娘又……”
“没有。”
谢云归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莫名的执拗。
“臣与芸娘,清清白白,是她骤然闯入……那夜叫水,是臣……臣需冷水清醒。”
后面的话,他难以启齿,刚说出口手指便不自觉用力收紧,耳根也不受控制地泛红。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萧明玉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才慢慢觉得尴尬。
她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低头抿了一口茶,试图掩饰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没有便好。”
她轻声说,语气缓和了许多,眼神带着歉意: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为难。”
谢云归低着头久久不语,萧明玉思索了一瞬,似是道歉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到谢云归面前。
“这是……”
谢云归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日他丢失的那枚羊脂玉佩,此刻已经用金箔仔细地镶嵌修补好,断裂处被巧妙的金丝纹路覆盖,不仅看不出破损,反而更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这金玉合璧的玉佩锃亮,骤然照的谢云归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殿下给臣修好了?”
谢云归这些日子暗中把府中上上下下都翻遍了,却仍旧找不到。但……这是他亡母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他忍不住拿起玉佩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适才的委屈一扫而空,语气之中也染上了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开心:
“臣……多谢殿下。”
短暂的高兴,冷静过后,谢云归看着她脸上温柔的笑容,眼神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低着头,手不断地摩挲着玉佩,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
“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
萧明玉闻言动作一顿,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问。
为何?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出于医者的本能,见不得人伤病缠身;或许是穿越而来的愧疚,想替原主弥补一二,也防止悲剧发生……
又或许,她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对他生出了一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但她把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想到谢云归恭敬识礼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
“这玉佩是你母亲留下的遗物,碎了可惜。于我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谢云归听着跟先前类似的话,想到萧明玉跟云织晨时的对话,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钳制住了他。
再次开口时,声音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涩然:
“如果殿下做这些,是为了求得太后娘娘的宽恕,重新获宠……臣……或许可以帮忙。
“如此,殿下也可……少为臣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