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澈微微颔首:“猎场受惊,加上一番利诱,他心神动摇也在情理之中。此人虽然胆小,却并非没有野心。只是,要让他彻底倒戈,还需再加一把火。”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慕朝歌凑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十足的把握,“三日后秋祭大典,场面隆重,机会难得!我打算那天再找他,把海外那些宝贝说得再诱人点,再给他看看我们初步规划的运河图,保准能把他拿下!”
看着她那副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得意的样子,尉迟澈心里有些复杂。
这女人,用着他的身体,打着他的名号,行事风格跳脱又大胆,时不时还冒出点让他无语的小动作,但偏偏效果却出奇的好。
他压下心头那点别扭,开口道:“秋祭由礼部主持,礼部尚书慕凌负责。你……”
“安啦安啦!”慕朝歌摆摆手,打断他的担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众目睽睽之下,我又是皇帝,他敢干什么?再说了,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
她说着,还故意挺直了腰板,想摆出威武的样子,结果一不小心又——“嗝。”
尉迟澈:“……”
他默默移开视线,决定不再纠结这个皇帝的形象问题,转而和她详细商讨起秋祭那日的具体安排,以及拿下季晟辙之后,如何一步步蚕食户部,最终扳倒钱友仁的后续计划。
兰台宫的灯火一直亮到了深夜,两个人还在仔细谋划着下一步的棋该怎么走。
第二天一大早,慕朝歌突然攥着尉迟澈那只手,眉头拧得死紧。
“说了多少次,别碰水,别使力,你是半点没听进去?”她指腹小心避开伤处,捏着他的手腕子,语气又急又心疼,“这细皮嫩肉的,留了疤可怎么好?”
尉迟澈浑身不自在,试图抽回手,却没挣脱开。
听着那“细皮嫩肉”的评价,他额角青筋隐隐一跳。想他堂堂帝王,何时被人这般絮叨过一点小口子会不会留疤?
但这里面裹着的关切,却又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自幼长于深宫,步步惊心,受伤中毒是家常便饭,何曾有人这般纯粹地只为他的伤(尽管此刻是因为那是她的身体)而焦急心疼?
这慕朝歌,脑子似乎简单得很,满心满眼只扑在她那具肉身上。可这份简单,竟让他的心防裂开一丝细缝,漏进点暖意来。
身体互换这桩荒唐事,或许……真不全是坏事?他甚至有一瞬的怀疑:这女人对他,是否也有了几分真心?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
荒谬。
慕朝歌哪知他内心这番波涛暗涌,她只顾着端详那截手腕,越看越愁:“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妥帖人看着。要会功夫的,手脚利落,关键时刻能护着你……嗯,还得忠心……”
她正盘算着从禁军里挑个女侍卫还是从暗卫里选人,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侍卫的呵斥和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门:
“让开!都给我让开!小姐!老身的小姐哎——!”
只见一个身影如蛮牛般冲开侍卫的阻拦,速度快得惊人,脚下生风,竟将闻声赶来阻拦的太监总管福德全撞得原地打了个旋儿,差点一屁股墩儿坐地上。
那身影目标明确,直扑尉迟澈而来。
慕朝歌眼神一凛,下意识就要上前挡开,待看清来人,动作猛地顿住。
来人是个嬷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材高大健硕,跑得满面红光,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正是慕朝歌原身的乳母——尤嬷嬷。
“小姐!我的心肝肉!快让嬷嬷瞧瞧,伤哪儿了?严不严重?哪个杀千刀的敢伤了你!老娘撕了他!”
尤嬷嬷一把扒拉开慕朝歌还攥着尉迟澈腕子的手,力道大得让慕朝歌都踉跄了一下。
她蒲扇般的大手捧起尉迟澈那只受伤的手,动作看似粗鲁,落下时却异常轻柔。
嘴里连珠炮似的发问,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情绪激烈。
尉迟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宫里的嬷嬷哪个不是低眉顺眼的?被这嬷嬷抓着,他僵在原地,头皮一阵发麻,试图抽手:“本宫无事,嬷嬷不必担忧。”
“怎会无事!都包成这样了!”尤嬷嬷压根不听,自顾自地心疼,“瞧瞧,这小手凉的!定是吓着了!嬷嬷这就去给您炖定惊汤!”
慕朝歌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亮。
这速度,这力量,一撞之下,福德全那老油条都挡不住!
还有这忠心,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人选!
她瞬间忆起那本小说里关于尤嬷嬷的结局:原主慕朝歌惨死后,这位忠仆凭一己之力查清真相,手持利刃闯入仇家府邸,连伤十几个护卫,最终寡不敌众,壮烈牺牲。
顶级的身体素质,绝对忠心!
慕朝歌心头大定,当即开口:“尤嬷嬷。”
尤嬷嬷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皇帝,赶紧松开尉迟澈,规规矩矩行礼,嗓门依旧洪亮:“老奴参见皇上!皇上万福!惊扰圣驾,老奴罪该万死!但老奴实在担心我家小姐……”
“无妨。”慕朝歌一摆手,打断她的请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嬷嬷爱主心切,朕甚为感动。慕妃此次受惊,身边正缺一个人照料护卫。朕看嬷嬷身手不凡,忠心可嘉,即日起,便拔擢你为慕妃的贴身护卫,专门保护慕妃安危,任何人不得近身惊扰,包括某些不长眼的奴才。”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刚爬起来的福德全。
“啊?”尤嬷嬷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能日夜守着自家小姐,可是求之不得!
她立刻砰砰磕了两个头,地面似乎都震了震:“老奴谢主隆恩!老奴必定拼死护得小姐周全!”
“皇上!”尉迟澈失声喊道,脸上满是抗拒。
让这个力气大得吓人的老嬷嬷做他的贴身护卫?日夜相对?
想象一下那场景,他就觉得眼前发黑。
这比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还要让他头痛万分!
慕朝歌转回头,看向尉迟澈,眼神温和却带着坚决:“爱妃受了惊吓,身边有如此忠仆护卫,朕方能安心。尤嬷嬷经验老到,定能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此事就这么定了。”
“也是为了你这身子好,万万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重点是“这身子”。
尉迟澈所有反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慕朝歌,再瞥一眼旁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尤嬷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明白了,在这女人心里,自己的意愿远远比不上她那具肉身的完好无损。
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所有的不情愿和抗议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偏过头去,懒得再看。
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往后的日子,怕是清静不了。
慕朝歌却满意地点点头,自觉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尤嬷嬷已经迅速进入角色,虎视眈眈地扫视四周,尤其是对侍卫们和差点碰倒她家小姐的福德全,目光充满了不信任,仿佛他们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
福德全被她看得后背发凉,默默往后缩了缩。
慕朝歌心情颇好,又叮嘱了尉迟澈几句“好好休养”,便摆驾离开,留下尉迟澈面对着他新鲜出炉的贴身护卫。
尉迟澈看着尤嬷嬷,只觉得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这身体互换,果然福祸难料。
而慕朝歌的“真心”……
他瞥了眼尤嬷嬷,心下冷笑,怕是全都喂了狗。
……
猎场行刺的调查结果,是在一个午后呈到御前的。
禁军副统领程牧野跪在下方,将一桩惊心动魄的阴谋,归结为了一个因妒生恨的小宫女勾结了一个贪财的饲养官。
“陛下,那宫女因曾受慕妃娘娘责罚而怀恨在心,那饲养官则欠下巨额赌债,两人一拍即合,利用职务之便,将一头未登记在册的恶虎引入了娘娘狩猎的区域。事后,二人已于狱中畏罪自尽。”
程牧野双手将结案奏疏高举过头顶,语气沉痛,“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福德全上前接过奏疏,转呈给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慕朝歌。
慕朝歌板着脸,漫不经心地翻开那本奏疏。
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这报告写得花团锦簇,人证物证看似齐全,可她就是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一个小宫女,一个饲养官,真有那么大本事在皇家猎场动手脚?还能精准地把老虎引到“慕妃”跟前?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坐在旁边软榻上,正拿着一本书册装模作样的尉迟澈。
尉迟澈早已放下了书,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程牧野说完,他冷哼一声:“漏洞百出。”
慕朝歌精神一振,用眼神问他:怎么说?
尉迟澈没看她,目光扫过程牧野,锐利如刀:“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的渠道结识并说服饲养官?饲养官哪怕有债务,又怎敢冒诛九族的风险行事?猎场守卫森严,猛兽调入皆有严格记录,一头未登记的恶虎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恰好出现在慕妃面前?事后灭口,倒做得干净利落。”
他顿了顿,没有丝毫犹豫:“幕后主使,只怕是慕蓁蓁。”
慕朝歌一愣。
“秋猎那日,她曾前来与我说话,姿态放得极低,与往日判若两人。”尉迟澈回忆起当时情景,眼神更冷,“那时我便觉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没想到,她竟有这般胆量和手段。”
“可是,她怎么做到的?”慕朝歌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虽然她知道那庶妹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一个人自然做不到。”尉迟澈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但如果加上她的好夫君,晋王尉迟瑾,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也只有晋王,才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两个完美的替罪羊,并让他们闭嘴。”
“慕凌,你的好父亲,看来是已经彻底投向了晋王阵营。否则,晋王不会为了一个侧妃,如此大动干戈地掩盖真相。”
慕朝歌沉默了。
她脑子里属于原主的记忆翻涌上来。
父亲慕凌对嫡女看似宠爱实则疏离,对庶女慕蓁蓁却是实打实的偏爱和纵容,资源人脉都向她倾斜。
如今看来,这份偏心,终于在夺嫡的站队上达到了顶峰。
他们选择押注晋王,而将她彻底视为弃子,甚至可能是需要铲除的障碍。
她心里有点发堵,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原主感到唏嘘和不值。
“还真是……区别对待啊。”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穿成皇帝后,从未想过要去拉拢慕家这股势力,潜意识里就知道靠不住。
“晋王得了礼部的明确支持,势力大涨。”尉迟澈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带着一丝凝重,“你在前朝,压力会更大了。”
慕朝歌挠了挠头,努力回想那本小说里的细节,想知道接下来晋王和慕蓁蓁还有什么招,或者他们的破绽在哪里。
可想得脑袋疼,也没琢磨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算了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性格里的豁达很快占了上风,烦恼来得快去的也快。
眼见尉迟澈又拿起一本奏折开始批阅,她立刻把烦心事抛到脑后,注意力被桌上新进贡的桂花糕吸引了。
她如今是皇帝,御膳房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一块接一块,吃得毫不顾忌。
尉迟澈批着奏折,眼角余光瞥见她,额角又开始突突地跳。
他终于忍不住放下笔,压低声音呵斥:“你给朕适可而止!这可是朕的身体!”
慕朝歌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道:“唔…没事,消耗大,饿得快。”
“消耗?”尉迟澈气结,“你除了吃就是睡,消耗什么了?”他简直不敢想象,再这样下去,昔日在校场辛苦练出的身材会不会变得大腹便便。
慕朝歌眼珠一转,咽下糕点,摆摆手:“哎呀,放心啦,我明天就去骑马!骑它个三五个时辰,保证消耗掉!”
尉迟澈将信将疑地瞪了她一眼,勉强收回目光,继续跟奏折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