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见三界沦为坟墓……”
云逸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心湖中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非仙非神,非人非魔,只是一个“看客”?一个看客,能有引动我本源的力量?能有视天条如无物的气度?能有这般……近乎狂妄的悲悯?
月光清冷,桂影摇曳。他坐在青石上,姿态依旧闲适,可那双映着月轮的眼睛里,却仿佛沉淀了万古的寂寥与一种……近乎疲惫的执拗。他说不愿见三界沦为坟墓,那他自己,又在这天地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体内的“忘尘”酒力仍在缓缓流转,那股暖意浸润着四肢百骸,让我的灵识前所未有的清明,却也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冰冷封印的存在。它像是一块嵌入我生命核心的玄冰,与此刻流淌的暖意格格不入,顽固地彰显着来自九天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看客?”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在山谷微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若只是看客,为何要出手救那王员外?为何要……引我至此?”
云逸轻轻晃了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的白玉酒盅,里面竟又盈满了琥珀色的酒液。他并未饮用,只是看着酒液在盅中荡漾,折射出细碎的月华。
“救他,是因其命不该绝,那邪祟乃是外魔入侵,扰了此地清平,顺手为之罢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尘埃,“至于引你至此……”
他顿了顿,抬眸看我,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刺穿我所有的伪装与迷茫:“石矶姑娘,你当真以为,你私自下界,灵力被封,囚于凡尘,仅仅是因为你救了那落水孩童,妄动了灵力么?”
我心头猛地一缩,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你……什么意思?”
“司法天神执掌天条万年,铁面无私,你以为他当真察觉不到一块生了灵识的石头,在日复一日的聆听中,早已对那‘无欲’之道生出了悖逆之心?”云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我最不愿面对的心防上,“他留你在府中,任你化形,甚至在你私逃下界后,未曾立刻将你形神俱灭,而只是封禁灵力,囚于凡间……石矶,你从未想过这是为何?”
为何?
我……我不敢想。
万年的恐惧早已刻入灵识,我只当自己侥幸,只当神君念在我聆听道法万年,初犯从轻。从未敢深究,那冰冷秩序化身之下,是否还藏有别的……意图?
“他是在等你‘明悟’。”云逸替我给出了答案,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等你在这红尘浊世中,亲身体验私欲带来的苦果,体验无能为力的绝望,最终心甘情愿地认同他的道,彻底磨去你这块顽石最后的一点‘逆鳞’,成为他秩序之下,又一个合格而无情的‘神’。”
我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连“忘尘”酒带来的暖意都无法驱散这股寒意。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囚禁”。
不仅仅是身体的放逐,更是心灵的驯化。他要的,不是我回到仙界,而是我彻底变成他们的一员,变成另一块冰冷无情的“石头”,去维护那座“华美精致的坟墓”!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从我心底喷涌而出!我这万年来的迷惘,化形后的挣扎,凡尘中的痛苦,原来都不过是他棋局上早已设定好的步骤!
“所以……”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所以我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甘,在他眼中,都只是需要被‘矫正’的错误?”
云逸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那抹寂寥更深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他所执掌的‘大道’之下,个体的感受与挣扎,本就微不足道。他要的,是整体的‘序’。”
整体的序……个体的微不足道……
瑶姬被抽去仙骨时,可有人问过她是否心甘?那落水孩童若无人施救,命丧黄泉,可符合那冰冷的“命数”?这凡间戏班众人,为生计蝇营狗苟,他们的悲欢,在那九天之上的神只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我这颗石头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了如此汹涌的、近乎毁灭的**愤怒**!
那冰冷的封印,在这滔天的怒意冲击下,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并非松动,而是像我这块顽石的本源,在发出无声的、激烈的**抗议**!
“那我偏不要如他所愿!”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燃着连自己都未曾见过的火焰,“若成神便要磨灭一切感受,便要冷眼旁观众生皆苦,那这神,不成也罢!这仙班,不归也罢!”
话音落下,山谷间万籁俱寂,唯有我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云逸看着我,看了很久。他眼中的嘲讽与寂寥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欣赏、叹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的光芒。
“果然……”他轻叹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风中,“是一块……不一样的石头。”
他站起身,从青石上走下,站到我面前。月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既然不愿屈服于那冰冷的秩序,”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同蕴含了整条星河,“那么,石矶,你可敢……走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我怔住。
“一条或许布满荆棘,或许不被天地所容,但能让你……真正看清这世界本源,找到属于你自己‘道’的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却又无比认真,“一条,可能需要你挣脱这封印,甚至……直面那位司法天神的路。”
直面……司法天神?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与毁灭。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要窒息。
但紧接着,那滔天的怒意与不屈的执拗,如同火山般压倒了恐惧。
我已经一无所有,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归途,连自我都险些被那冰冷的“秩序”磨灭。还有什么,比这更糟?
若前方是深渊,是雷霆,是形神俱灭,也好过浑浑噩噩,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我迎上云逸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坚定。
“路在何方?”
云逸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真正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如同破开云层的朝阳,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年笼罩的寂寥。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我,而是指向我们脚下,指向这片被月华与桂香笼罩的大地,指向那遥远天际,司法天神府所在的方位,更指向那无尽虚空,冥冥之中运转的法则深处。
“路,不在九天,不在地府,而在……你的心里。”
他的声音,如同誓言,又如同预言,在这月下桂林中,清晰地回荡。
“而第一步,便是学会,如何以你之心,感知并驾驭……你被封印的,属于你自己的力量。”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猛地一跳。
驾驭……被封印的力量?
这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