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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鸿看了他一眼,声有异议:“璋佑王从前接待使臣时因有不周之处,曾为宣宗所斥。此番遣其前去,岂非有拱火之势?”他说着向帝王躬身一拜,“臣以为,章大人此言不妥。”

章仪谦还欲说,公西韫摆摆手:“罢了,如今宗室子弟不丰,几位皇叔年纪已长,仅有穆亲王英姿骁勇,却有驻守平凉之责。朕思后辈中属璋佑王幼子晟王品性端方,资禀英睿,便由他护送公主南下。”

几位大臣闻言皆怔了一瞬。而后见宿云先谨慎道:“晟王曾于逆王叛乱时护驾有功,确为才猷卓越之士。只是殿下如今不过及冠两年,恐资历尚轻,世识不足,于国体有失。”

公西韫并不以为然,他淡淡一笑,温声道:“宿大人过虑了。晟王虽年轻,然经历过宫变大事,沉稳有度。且正因其年少,才需历练之机。由其代行朕躬亲送长公主南下,更显朕对澍和之亲厚,非以圣威慑压。再者,此行亦有诸多官员辅佐,晟王赋质端凝,行为必然不会失度。”

众臣见皇帝圣意已决,且亦非为无理之论,遂也不再多言,又着聘嫁接待之细则论述些许,便叩首告退。

公西韫似有些疲惫,向后倚在龙椅上,阖上双目假寐。不过小憩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他睁开眼,拧眉沉思一瞬,旋即从座上起身,传来李常德道:“备常服,朕要去袁府一趟。”

李常德一惊,连忙苦哈哈劝道:“皇上,您要见袁大人,叫底下人去传一声就行了。何苦劳您圣躬万岁亲自跑一趟。宫外不比皇宫,您龙体金贵,可要不得有什么岔子。”

公西韫皱眉睨他:“你如今莫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说话办事如此絮叨,连朕的旨意都要过问。你若不肯做,便早些歇去,叫宝彦来替了你的位子。”

李常德吓得一哆嗦,忙不迭抬起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喏喏应着依了吩咐下去。

白苹院中萦绕着清苦的药味,伴着后园中澄冽的竹香,浸入心脾中,沁雅却也生涩。

公西韫进来时,袁政正倚在床头捧着一卷竹简潜读。他着了一身雨过天青的潞绸直身,齐眉束了荼白竹节纹抹额,衬得略显病色的面容更生出几分清癯纤薄,却不减玉雪逸姿。

袁政微有诧异,却并不惊惶。他敛衽下榻,施然行礼,端是从容自若。

公西韫挥手让他起身,自如地在一石青罽镶边坐垫上,见他要唤人上茶,摆手道:“不必了,朕微服出来看你,时辰不多,只略坐坐就走。你也坐罢。”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关切:“近几日你于吏部告了假,如今可觉好些了么?”

袁政淡淡含笑:“多谢陛下体恤关怀,不过是偶感时疾,现下已然快愈了。”

公西韫微微颔首,目光撇过案上一本套了书函的文籍,函套上的莲花与鲤鱼绣得栩栩如生,颇为精湛,轩然道:“这书套倒是精巧,莫不是哪个公府的小姐送的么?”

袁政微显窘迫,却依旧平声道:“只是房中丫鬟闲暇时所绣,粗疏无章,让皇上见笑了。”

公西韫眉梢上挑,有戏谑之意:“倒不知是贵府的哪位丫鬟如此识才闻趣,既通‘双鲤迢迢’的锦书之意,又懂‘比翼连枝’的灵犀之思,执衡可舍爱一见么?”

袁政面色复于平静,嘴角勾勒出一丝浅浅笑意,淡然道:“陛下恕罪,此物其实出自敝府表妹之手。表妹深闺敛态,不涉外事,恐不能如陛下所愿。”

公西韫眉头微挑,面上带了些许了然,言语间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执衡及冠四年仍未娶妻,原来是心有所属。若执衡当真属意,朕乐意做个缔缘冰人。”

袁政恭谨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承蒙陛下抬爱,只恐臣福气浅薄,心如泥絮已作土,安敢误春风佳人?”

公西韫淡淡一哂,摇头而叹:“没想到你这般夙禀异才的天之骄子,也会有郁郁不得志之时。也罢,旁人的因果,朕又何妨多问。莫非你这病,也是源自心生么?”

袁政云淡风轻:“眼下正为萧萧寒声时节,夜来秋草霜生,前日受风寒侵体,起早咳潮,思及陛下含弘怀民,恨不能以舆病上朝,却叹病骨支,形为心役,故而忧绪难解。”

公西韫目光稍顿,旋即沉沉望向他:“形为心役尚可言说,只莫要心为形役才好。克己复礼为仁,计功逐末为困。昔日刘淑为州郡五府连辟,尚能视之浮云水月,是为清流楷模。”

袁政见他眉目肃然,心下暗有思量,正欲出言相答,却听他兀然转了话锋:“秋日风高物燥,易腠理疏泄,却也易风过烧营。前日显明门处草枯生火,虽说火势不大,一时扑灭了,后来却听宫人报死了一个门副太监。朕已着人安抚后事,也不好叫人落了口舌,说皇家刻薄寡恩。”

袁政敛目低首,谦声道:“陛下宽宏仁厚,是天下万民之福。”

公西韫眼尾带笑,指尖悠然抚过函套上的细细纹理:“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如今朝野肃弊,朕身边正需真正得力之人,坐镇中枢,为朕分忧。”他抬首正色,一句一顿道:“邵、宿二位阁老年事已高,章仪谦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朕欲让你入阁,参预机要,执衡意下如何?”

袁政心头一震,虽已有猜度,但亲闻此语,仍是神色骇然。他起身肃拜,声作惶恐:“臣本陋质,蒙陛下不弃,拔擢于青琐,委以户部重责,常恐才疏德薄,有负圣恩。阁臣之位,重若鼎彝,臣年未立朝,资望浅薄,安敢遽登此位,致物议沸腾,有损陛下知人之明?陛下垂爱,臣感戴不尽,唯恐德非其任,伏乞陛下三思。”

公西韫下位亲自将他扶起,郑重道:“岭南积弊多年,你不负圣命,独持使节,肃清贪墨,朝野上下无不为之侧目;先帝在位时,户部积年度支繁剧,执衡持筹握算,府库渐丰,裨中兴之治,现圣祖之风。朕素闻‘非常之器,当承非常之任。’今四境虽安,然北狄鹰扬于塞外,南藩狐疑于岭表,朝中沉疴犹存,朕之所望,非谨守成规之吏,乃能执利器、破沉疴之栋梁。若拘于齿序资历,不过辕下驹自困而已。有朕颁旨朝前,三公九卿者岂有不服之理?”

袁政俯身揖礼,眼中隐有泪光,俨然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涕零之状,颤声谢恩。

公西韫拍了拍他的手,亦勉力几句,回身离去之时面似不经意道:“你这屋里,似乎又竹香之气。”

“后园中种了些许紫竹作赏,不足挂齿。陛下若有兴致,臣愿奉陪一览。”

公西韫淡笑视之:“今日宫外稽留已久,待他日得暇再论罢。”他抬步往外而去,一面道:“你病体未愈,不必相送,好生将养,以备来日入阁。”

袁政应是。他凝望帝王愈行愈远的身影,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喜极而泣,淡淡的忧色潜然浮上他的心头,怔忡难言。

白苹院中之事隐秘,袁府众人自是不知。话说这厢舒莞音方陪过温氏叙过一晌话,正从松雅居出来,才穿了一垂花门,却见一形容陌生的清隽郎君从后而出。观其丰姿绝尘,气度显贵,舒莞音自忖应是某位谒访表哥的友人,且必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她虽有意回避,偏瞧见时已然是寸步之处,若立时离去,难免太失礼数,叫人议袁府小觑来宾,不思周节。思量一瞬,舒莞音因将将止步,待其近前后小施一礼,口中道了万福。

而公西韫见一粉面佳人莲步而来,便料定是袁政口中所提府中表妹。因是微服出巡,他也不欲多事,遂轻轻颔首,算是回礼。

却不妨舒莞音到底深闺情怯,见了礼后只急急欲走,一时未顾得上,风吹过腰间一块罗帕失落于那郎君身前。她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公西韫踯躅一分,俯身捡起,递与她傍边丫鬟,状作无意称道:“贵府果为清流门第,素爱以清雅之物饰身。适才见令兄冠上抹额,亦以竹为饰,当真与耽于俗花异珍之士不同。”

舒莞音赧然谦语道:“公子过誉,小女不敢称清客雅士,不过稍受表兄雅韵之耳濡目染些许。表兄乃爱竹之士,平日素与列为志同道合的鸿儒墨客相交,才是真正的林下君子。”

公西韫朗然一笑,不置可否,而后辞礼而去。

秋光易逝,转盼之间,日华已随归鸿过浦,夜雾旋生流漫汀洲。暮色渐渐沉入晟王府庭,侍从执烛逐一点燃廊下红灯,盏盏光晕次第铺开,沿栏蜿蜒成线,落得一地金影。

书房里的侍女掌过灯后,便福身离去,只余明暗交错的烛影星光将雕花窗栏洒下重重暗影,纷繁无章。

邓枭见眼前男子不为所动,语中不由多了几分急切:“殿下,南徼山高林密,蛮人遍地,实乃穷山恶水之地。此行一去千里不还,若有不测,岂非小可?此番谕旨,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天威莫测,恐非坦途。”

公西韬负手而立,遥遥望向窗外,凝神半晌,淡声道:“圣主委以重任,是为殊荣,何来祸事?虽有一路跋山涉水万千辛苦,然长公主一介女子尚弗辞其艰,甘愿为天下万民舍一己之身,本王又何谈劬劳。”

邓枭定了定神,看他背身而立,并不知神色如何,遂徐徐道:“殿下明鉴,皇上于众臣相议时,弃宗室耆老、勋贵重臣不用,独钦点王爷为任,此为一则蹊跷之事;且殿下于四年前护驾有功,破例封王,已是功盖群僚之绩。自古帝王皆忌臣子功高不赏,震主身危,若殿下此行归来,又是解民倒悬之再建功业,试问皇上将欲如何封赏?若以赏行罚,明升暗贬,恐殿下数年经纬将毁于一旦,此为二;又则殿下近年来深居简出,不结王臣,不显才行,待得兴归来,一朝春风得意,却何尝不为‘祸兮福之所倚’,恐广招韬晦之疑。

“微臣思来,皇上此意,怕是已对殿下暗生疑心,莫不欲除之而后快。滇南之路,山高水远,瘴疠横行。且沿途关隘守将、地方官员,盘根错节,其中未尝没有如袁政般为皇帝亲信之人,从前时岭南肃弊一案尤可窥知一二。若途中公主凤驾稍有闪失,便是护驾不力之罪;而若殿下遇生不测,更是万劫不复!殿下定要早生应对,以备后日之策。”

公西韬闭上眼睛,长声一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有‘疏失’一朝叩下,届时圣心一怒,乾坤倒悬,本王纵有百口,也难辞以辩。”

他缓缓转身,面色端然,目光直直望向邓枭:“虽知如此,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抗旨不遵,是立取灭亡;奉旨南行,恐难觅生机。进退皆险,唯有静思覃虑,徐图良策,或能于危殆之境谋得出路。”

“殿下所虑甚然。若立时抗旨,乃授人以柄,万不可为。”邓枭深揖一礼,眸光幽微难辨,“滇南之行,看似死局,亦必不是一盘活棋的起手。”

公西韬凝神目视于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当今圣主子嗣不丰,若可借此时遇俟机而行,待他日本王身世公之于众,方可了此生夙愿。只是,”他略有沉吟,“此举难为。”

邓枭眼中精光内蕴,声音渐渐低沉:“借韩卢之力逐东郭逡,殿下可尽等田父之获。”

展眼已至天明,听屋外秋风瑟瑟吹近一夜未停,宋湘宁辗转几回,再睡不着,索性翻身下榻,因惦念孩子,遂叫雪信着乳娘将皇子抱来,自由篱落服侍梳洗。

不过一炷香时,小禄子上来问要传食否,宋湘宁正欲着人请姐姐来一同用膳,却见雪信只摸鼻咳嗽,便对小禄子道:“不急,还未至卯正,且再过半个时辰吧。”

小禄子应下方去。雪信上前附耳低语道:“娘娘,锦箨求见您。”

宋湘宁黛眉微敛:“可知是什么事么?”

雪信道:“她只肯与娘娘一人说。不过瞧她的脸色,怕是有急事要求娘娘。”

宋湘宁淡淡道:“既如此,你便带他们下去,请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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