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湿热扑面而来,裹着水汽与草木腐烂的腥味,黏在顾昭之的颈后,像一层揭不掉的旧痂。
他踏进别院时,心口猛地一沉——太静了。
静得连风都凝住,连蝉鸣都退了场,只余下青苔在砖缝里无声爬行的潮气。
回廊深处,蔷薇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轻颤,香气浓得发腻,仿佛一场无人观礼的葬仪。
他几步穿过,推开了书房那扇虚掩的门,木轴“吱呀”一声,在空屋里荡出回音。
窗前,梨花木书案依旧,案上压着一封信,镇纸是冷玉,触手生寒。
七册《商税实录》整整齐齐码在一旁,封皮上的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他伸手去拿信,指尖微颤。纸面干涩,墨迹已定,字却像刀锋划来:“江南试点已稳,妾往扬州设分舵,顺查盐引黑市。”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仿佛她只是呈上一份寻常公文。
呼吸一滞,胸口像被铁索缓缓绞紧。
他低头看向书稿,最上一本的角落,一行小楷如针扎入眼底:“大人若念旧情,请让新政推行到底。”
旧情?他喉头一热,怒意翻涌。
她竟还有脸提旧情!
他曾以为,她会等。会像从前那样,在他拂袖离去后,仍默默捧茶立在廊下;他以为他亲自南下,已是莫大的让步,足以换她回心转意。
可她走了,走得干脆,只留下一纸命令、七册书稿,和一句冷得刺骨的“旧情”。
“崔九!”他猛地喝道,声音嘶哑如裂帛。
崔九悄无声息地出现:“主子。”
“去查!她坐哪条船?往哪个方向?给我追回来!”
他咬牙,掌心掐进肉里,留下深痕。
半个时辰后,崔九归来,声音低沉:“苏娘子包船佯作北上,离港后换乘小舟,潜入运河支流。水路百岔,如今……已追丢了。”
他立在廊下,晚风卷起袍角,猎猎作响。
指尖还残留着信纸的触感,嘴里却只剩苦涩。
他输了。
在她真正出手前,他就已败得彻彻底底。
她预判了他的每一步,然后用最冷的方式,斩断了他伸过来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茶凉透,杯壁凝着水珠,冰得刺骨。密报一封接一封,像刀片,一片片剥开他的体面。
苏晚的消息从江南四面涌来。她不藏不躲,反而走得轰轰烈烈。
她沿途设哨,每到一镇,便以“信行”之名张贴《商民须知》。粗纸黑字,言简意白,百姓争相传抄,孩童在街角朗声念诵。有人称她“苏青天”,那名号如野火,烧过市井乡野,越燃越旺。
她收编流民商队——那些被苛税逼得走投无路的私贩、船工、脚夫——起初只是暗中联络的商队联盟,如今已打出玄旗,金线绣“晚”字,公然巡行运河。
他捏着密报,指节泛白。他仿佛看见她立于船头,风吹衣袂,目光如炬,将他的新政,化作她自己的旗帜。
第一道加急报来时,驿站烛火摇曳——扬州盐政使贪墨案发,赃银如山,线索直指沈家旧党。
他知道,这是她的手笔。
第二道紧随而至:两浙织造局罢工,数千织工高举木牌,只写一句——“求苏娘子主持公道”。
他盯着那行字,耳边仿佛响起万千低语,而他自己,却成了被遗忘的影子。
第三道,是御史台联名弹劾:“纵妻干政,扰乱江南,其心可诛。”
“呵……”他低笑一声,抬手将奏折一寸寸撕碎。纸屑如雪,飘落泥地。
“她不是妻,也不是妾……”他喃喃,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灰,“她到底……是什么?”
崔九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主子,她是……您追不上的那个人。”
雨夜将尽,东方微白。
千里之外的扬州,晨雾未散,信行镖局分舵的铜铃轻响。
苏晚刚吹熄烛火,门外便传来阿青压低的声音:“总董,京城密报。”
她重新点灯,烛光摇曳,映出纸条上潦草字迹:“沈砚狱中绝食,已近七日,扬言……只求见您一面。”
她眸光未动,指尖轻抚烛芯,火星一跳。
那个将原主推入地狱的男人,如今也只会用这般卑劣的手段了吗?
她提笔写下回复,字迹冷峻:“等我查完最后一笔账。”
子时,月色如霜,寒露浸衣。
她提一盏孤灯,走向城南破庙。
风穿残窗,蛛网轻颤,神像倾颓,泥灰簌簌落下。
角落里,一个干瘦老人蜷缩着,死死抱着油布包,像护着最后的命脉。
她停在三步外,声音清冷:“交出来,我保你子孙平安。”
老人抖如风中残叶:“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沈砚能找到你,我就能。”她平静道,“你为他做伪证,毁了我半生。如今他自身难保,你觉得他还会护着你儿孙的前程吗?”
老人浑身一震,哀嚎一声,将油布包推出。
她拾起,打开——泛黄供词上,每一字皆是钉入原主棺椁的铁钉。
老人瘫地,老泪纵横:“沈公子说……只要毁了你,他就能赢顾相……就能把你抢回来……可是……你根本不怕他了……”
她将供词收好,抬眸望向庙外明月。清辉洒落,照见她眼底的决绝。
是啊,她不怕了。
从前的苏沅怕,但现在的苏晚不怕。
因为——我不赢他,我只赢我自己。
而在京城,首辅府。
顾昭之立于她曾居的小院,月色如练,草木静默。
他取出一枚玉牌,温润如脂,刻着一个小小的“晚”字。
他打开檀木盒,轻轻放入。盒盖合上,一声闷响,如心门关闭。
“阿沅……”他对着空庭低语,“我好像……弄丢了另一个光。”
扬州城外,苏晚走出破庙。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夜风吹动身后玄旗,金线“晚”字在暗夜中如火燃烧。
京城的棋局已布好,沈砚的死穴已握在手。
她抬头,望向江南的方向。
是时候了,该去落下那颗终结一切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