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夫人抓起茶盏又要砸她的动作,僵在原地。冷透如香印灰的面容,终于闪过一丝细微的动容。
她不喜宁氏,连带着不喜辞盈。
但江令姿是唯一一个愿为她亲尝汤药,不惧她性情古怪的。
某种角度上来说,是与赵灵芸底色十分相像的一类人。有人生来赤子之心,也有自己这种受训多年本性难移者。温顺不是被毫无底线索取的理由。
桕烛一长一短。
壁龛里的玉身像长脸细颈,眉弓微低,嘴角噙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江老夫人身形隐匿在混沌的檀香里,被拉得黯淡消瘦,看不出生气。
“袁氏那头不过一个侍婢,做个妾室已是抬举,越不过宗妇嫡妻。你嫁了不会受委屈,鹤奴也能得一臂之力相助。”
指甲深嵌入掌心,少女垂泪,“阿兄不会愿意见到我与人共事一夫。”
“这世间哪有男子不三妻四妾的?”
烛泪颗颗滴落,带动那簇小小火光东摇西晃。江老夫人这回没再动怒,话语里只掺了几分凉透了的无可奈何,“便是叫你嫁了一时的良人,难道就能保证一世是良人?要怪就怪你生做女儿身吧。”
“来人。”她扶着凭几,神色逐渐冷硬,“将五女郎绑上花轿。”
最后小半撮烛芯燃尽。
猩红似血的盖头落下,光亮湮灭,视野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你们要带女郎去哪!?”
注春左等右等,终于发觉不对。追过来时几名仆奴正死死钳着少女的手臂,将人往花轿里塞。
“女郎!这明明是……”
她想说你们弄错了,这明明是五女郎。但话未出口,就被为首的轿夫推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杂草刺挠泥泞,在衣角划出道道污痕,对方睨着她冷笑,“你这婢子莫不是犯了癔症,今日是袁氏迎亲的好日子,这轿子里头坐着的自是三女郎。”
“还不让开!误了吉时冲撞了喜事,是想被乱棍打死吗?!”
注春咬牙不肯让。
“二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届时你们要如何与他解释!”
“轮不到你操心。”
眼前流火灼灼摇曳,看不到其余光景,辞盈坐在轿中却听得清楚。看来替嫁一事是江家自作主张,袁氏那头并不知道。
应是拿捏准了袁桓之闹出的荒唐事。
过后即便败露,花轿入府拜了天地,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何况他母子二人想要的,本就是性情柔顺的正妻。
担心她半路逃跑,浸了桐油的粗绳几乎拧进肉里。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手腕那圈细嫩皮肉必定红肿了。
口中也塞入一方软帕。
辞盈下颌被撑得发酸,指尖却顺着袖口顺滑的衣料缓缓摩挲。
织采为文,其价如金。
不管江氏嫁女,还是袁氏娶妻,都纷华靡丽,红妆十里。嫁衣盖头至少得提前两月,寻慧心巧思的绣娘着手准备。可眼下她穿的这身没有一处不贴合。
或许,早前便决定牺牲她了。
如此周密齐全,自然不是一个注春就能拦住的。喧天锣鼓盖过嘶哑哭声,喜乐不免在萧瑟风中染上悲调。
“吉时已到——”
喜娘拔高嗓音吆喝,花轿便颠簸摇晃着出了门。
挣脱不开,呼救不了。
辞盈索性靠在轿内闭目养神。说来也是江等容乌鸦嘴,当初那一通胡说八道,竟有人当真了。
红纱车帘随风如浪轻旋,外头那个被指派来陪嫁的女婢虽说看不清脸,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耳熟。
作戏做全套,想必是从江令姿身边临时拨过来的。
“五女郎。”
对方做贼般鬼鬼祟祟喊她,“我们女郎被关在院里头出不来。”
可以猜到。
辞盈还能猜到,江令姿定是反对替嫁之举才被关起来。
“不过她托了话,让您千万不要害怕,她自己虽然出不来,又手无缚鸡之力,但给您搬来了救兵……”
话音方落,咚地一声闷响。
纱帘被轻飘飘削去一半,要不是女婢王八脖子缩得快,估摸都能看到光秃秃的发顶。她骇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
其他人大抵也没好到哪去。
清脆唿哨后,贴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掀起阵阵烟尘,送嫁队伍很快被冲散。辞盈看不见,只听到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了句什么,却有马鞭挥出,破空而响。
旋即软帘被一把掀开。
顶上盖头也被人扯落——
江等容一脸煞气腾腾,活像哪个山头的匪贼,“坐这死人棺材做什么?也不嫌晦气,还不快点滚下来!”
辞盈唔唔了两声。
这才反应过来,她手脚还被绑着。
“真是废物,让你嫁袁桓之你就嫁,让你去死怎么没这么听话!”被关这么多日,怨气无处可发,江等容越说越恼火,远比先前蛮横,一脚踢得花轿震天响。
显然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居然会抢亲江辞盈。
这就是江令姿指派的救兵……辞盈绝望闭了闭眼。
“四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可能,我脑子又没被门夹。”对方抬手一指。
剑尖冷芒流转。
辞盈这才注意到。
不远处的树后还静静扒着个披头散发、幽怨如女鬼的郑丽居。一看就是不情不愿被逼来的,眼底还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此刻正期期艾艾与她对视。
想要上前关切过问两句,但又实在害怕江等容。
“……”
更绝望了。
也是实在没人了。
收起长剑,江等容眉目飞扬,二话不说动手粗暴薅起她的嫁衣,“丑死了!把你这身寿衣给我脱下来!这可是我阿娘压箱底的锦缎,凭什么穿在你身上!”
像是想到什么,辞盈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惊恐,“四姐姐你想做什么?”
“姨母提了个好主意,但让你去替嫁有什么用,只会哭哭啼啼受气憋屈,丢我们江家的脸。他们袁家不是非要娶江氏女吗,你爹不是想搭上他们讨好贵人吗?”
密林青黑晦暗,层层叠叠透不进天光,江等容冷冷一笑,摩挲着手中长剑,“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