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朱红大门上张贴的、墨迹淋漓的《防疫守则》告示,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清河县混乱绝望的泥潭中,激起了短暂却至关重要的涟漪。恐慌并未消散,抢粮的喧嚣依旧震耳,难民的哭嚎仍在街巷间游荡,但一种微弱的变化,如同初春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滋生。墙根下,有识字的老人颤抖着手指点着告示上的字句,声音嘶哑地为围拢的妇孺解读;窝棚区里,有胆大的汉子拿着誊抄的纸片,扯着嗓子吼着“水要煮开”、“拉吐的要隔开”;县衙粥棚前,虽然依旧混乱,但浑浊的米粥被倒入大锅,在衙役紧张的目光下架在柴火上猛烈地烧煮,升腾起带着焦糊味的白色蒸汽……
希望的星火,在沈微近乎孤注一掷的搏命下,终于被艰难地点燃。但这火苗太微弱了,一阵邪风就能将它吹熄。瘟疫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兽,依旧盘踞在清河县的上空,冰冷的视线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寻找着可乘之机。
沈微深知,此时此刻,靠山村工坊,这被她视为最后堡垒和防疫“示范点”的地方,绝不能有丝毫闪失!它不仅是数十口人的性命所系,更是清河县防疫能否真正推开的“活样板”!一旦工坊失守,刚刚燃起的星火将瞬间熄灭,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以身作则!**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她的心头。她不能仅仅发号施令,她必须站在最前面,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要求工坊的每一个人!
回到工坊,沈微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了最高级别的防疫部署。那份由她亲手书写、县衙布告天下的《防疫守则》,被工工整整地誊抄了十几份,张贴在工坊的每一面墙壁、每一个路口、甚至茅厕门口!
“所有人集合!”沈微的声音在工坊上空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金属般的冷硬和穿透力。柱子哥、强子哥、张大娘、小桃,所有雇工,包括负责巡逻的老李头等人,都迅速聚集在工坊中央那片坚硬的水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石灰水气味和艾草燃烧的烟雾,气氛凝重得如同上阵前的誓师。
沈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张熟悉却带着惊惶不安的脸。她没有一句废话,直接指向墙上最显眼位置张贴的守则:“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就是工坊的铁律!是保命的法则!从现在起,工坊进入战时状态!我沈微,第一个执行!”
她拿起旁边一个装满浓石灰水的大木桶,用长柄木勺舀起浑浊刺鼻的液体,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洒在自己脚下的水泥地上!石灰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留下刺目的白色印记。
“第一!**环境消杀,不留死角!** ”沈微的声音斩钉截铁,“柱子哥带人,每日早、中、晚三次!用浓石灰水泼洒工坊内外所有地面、墙角、水沟!特别是茅厕周围,撒厚厚一层生石灰!所有垃圾,集中深埋或焚烧!强子哥负责监督!一处遗漏,拿你是问!”
柱子哥和强子哥浑身一震,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道:“是!”
沈微又走到工坊角落那口深井旁。井口已经被木板严密盖住,只留一个小孔,系着打水的绳子。旁边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炉膛里柴火熊熊,锅里的井水正剧烈翻滚着,白色的蒸汽升腾。
“第二!**水源管控,生死攸关!** ”沈微拿起旁边一个空木桶,从翻滚的铁锅里舀出滚烫的开水,倒入另一个干净的木桶中冷却。“所有饮用水,必须取自此井,必须在此锅中彻底煮沸一刻钟!凉开水也必须由沸水冷却!任何人,胆敢偷喝一口生水,或使用未经煮沸的水洗漱——”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立即逐出工坊!绝无二话!张大娘,你负责监督烧水、分水!所有盛水器具,每次使用前必须沸水煮烫!”
张大娘脸色发白,但看着沈微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老婆子……记下了!”
沈微的目光转向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艾草、苍术、金银花等草药:“第三!**药汤强身,每日必服!** 老李叔,您带人负责熬煮大锅药汤!艾草、苍术为主,金银花、薄荷为辅!味道再苦也得喝!每人每日必须喝足三大碗!另外,所有入口食物,必须彻底煮熟!分餐!餐具沸煮!发现任何人有呕吐、腹泻、发热迹象,立刻报告!立刻隔离!”
“明白!”老李头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第四!”沈微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堆放的粗白棉布、麻绳和针线上。这是她之前为肥皂包装准备的原料。“**口鼻防护,阻隔疫毒!** ”她拿起一块棉布,快速折叠几层,在两端缝上麻绳。“所有人,立刻动手!按我这样做!用三层棉布,缝制‘面罩’!遮住口鼻!在工坊内、外出巡逻、或不得不与他人接触时,必须佩戴!小桃,你负责教大家缝制,分发!”
“面罩?”众人看着沈微手中那简陋的布片,面面相觑,眼中充满疑惑。这薄薄几层布,能挡住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疫毒”?
“戴上它,或许不能万无一失,但至少能挡住飞沫和尘土,减少疫毒入口鼻的机会!”沈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命令!立刻执行!”
命令如山!在沈微以身作则的示范和铁腕要求下,整个工坊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柱子哥和强子哥带着几个汉子,赤着膀子,挥汗如雨地泼洒着刺鼻的石灰水,白色的水渍如同烙印般覆盖了工坊的每一寸土地。浓烈的气味呛得人咳嗽流泪,但无人敢懈怠。
张大娘守在巨大的开水锅旁,如同守护着生命之源,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打水、煮沸、分发的每一个环节。滚烫的开水蒸汽将她的脸熏得通红。
老李头佝偻着腰,指挥着几个妇人,在大灶上架起几口更大的铁锅,艾草、苍术、金银花等草药被投入翻滚的水中,苦涩浓烈的药味混合着石灰水的刺鼻气息,弥漫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雇工们排着队,捏着鼻子,将碗里浓黑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龇牙咧嘴,却无人抱怨。
小桃则带着一群手脚麻利的妇女,围坐在一起,飞针走线,裁剪、折叠、缝制着简陋的棉布口罩。很快,一个个白色的、带着麻绳系带的“面罩”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当沈微第一个将口罩严严实实地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冷静锐利的眼睛时,所有人都默默地照做了。一时间,工坊内多了许多蒙着口鼻、只露眼睛的身影,行动间带着一种悲壮而奇异的秩序感。
沈微以身作则的示范,如同最有力的强心剂。她亲自监督每一次消杀,亲自检查每一锅沸水,带头灌下最苦的药汤,口罩从不离口。她的身影出现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目光锐利,一丝不苟。那份沉甸甸的**身先士卒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肩上,让她时刻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次看到雇工们略显笨拙却努力执行防疫措施的身影,每一次闻到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药水气味,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责任重压。她不能倒下,她是这艘风雨飘摇小船的最后舵手!
然而,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沈微最深的担忧,终究还是化作了现实。
两天后的傍晚,工坊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石灰水气息。小桃坐在角落里,正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缝制最后一批口罩。她的小脸有些发红,动作也显得有些迟钝。
“小桃,怎么了?累了?”坐在她旁边的张大娘关切地问。
“没……没事,张大娘,”小桃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就是……就是有点冷……”
沈微正在不远处检查开水锅的记录,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她一个箭步冲到小桃身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向小桃的额头!
**滚烫!**
那灼热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微的指尖,瞬间传遍她的四肢百骸!恐惧!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桃!”沈微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冷的?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想不想吐?”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态!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仿佛被小桃额头上那滚烫的温度瞬间融化!这是小桃!是把她从泥泞里拉起来、给了她最初温暖的小桃!是像妹妹一样依赖她、信任她的小桃!如果瘟疫真的……沈微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沈姐姐……”小桃被沈微的反应吓到了,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我……我就是觉得冷……头有点晕……没……没吐……也没拉肚子……”
“没吐?没拉肚子?”沈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仔细感受小桃额头的温度。确实烫,但小桃的精神状态似乎还好,眼神虽然有些迷离,却并未出现瘟疫特有的那种极度萎靡和脱水迹象。她又摸了摸小桃的脖子和手心,除了发烧,并无其他明显症状。
“快!拿体温计……不!去端一碗浓姜汤来!快!”沈微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张大娘急声道。她扶着瑟瑟发抖的小桃,心乱如麻。是普通风寒?还是瘟疫的早期?她不敢赌!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角落默默抽烟的老李头走了过来。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小桃的脸色,又伸出粗糙的手指,搭在小桃纤细的手腕上,凝神细听了片刻。
“沈姑娘,”老李头放下小桃的手腕,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丫头脉象浮紧,是风寒束表之象。应是昨日分发口罩时,在村口吹了邪风,加上连日劳累,体虚着了凉。不是疫症。”
“风寒?”沈微如同被赦免的囚徒,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虚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紧紧抓住老李头的手臂,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李叔……您……您确定?”
“老头子年轻时也学过几天草头方,这点风寒发热还认得出来。”老李头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笃定,“给她灌碗滚烫的姜汤,裹上厚被子发发汗,睡一觉就好。别自己吓自己。”
巨大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散了那刺骨的恐惧。沈微看着小桃那张烧得通红、却并非死气沉沉的小脸,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紧紧将小桃搂在怀里,感受着小丫头身上传来的滚烫温度,心中充满了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欣慰。
“没事了……小桃,没事了……”沈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轻拍着小桃的背,“是风寒,喝了姜汤就好了。”
一场虚惊,却如同最严厉的警钟,狠狠敲在沈微的心头!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对身边人那份刻骨铭心的担忧**!也让她明白,在瘟疫的阴影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致命的恐慌!
“柱子哥!”沈微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在工坊西侧,靠后山避风处,用油毡布和木板,立刻搭一个临时的‘隔离点’!要远离水源!备好生石灰、药汤、沸水和单独便桶!今后,但凡有发热、不适者,无论何种原因,一律先送入隔离点观察!由专人(最好病愈者)送药送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同时,立刻通知靠山村里正,在村外寻一类似地点,设立临时隔离棚!工坊带头,做给全村看!”
以身作则,绝不松懈!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系统的任务,更是为了守护身边每一个活生生的、值得她拼尽一切去保护的人!沈微的目光扫过工坊内每一个戴着口罩、在浓烈药味和石灰水气息中忙碌的身影,心中那簇名为责任的火苗,燃烧得更加炽热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