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九百两龙头银票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平息,老宅樟木箱底压着的巨资如同蛰伏的火山,蕴藏着足以焚毁赵家根基的炽热能量。然而,沈微并未被这骤然降临的财富冲昏头脑,更没有沉溺于朱雀大街宝聚斋那场疯狂的竞价喧嚣。她深知,玻璃之利虽巨,终究是悬于高阁的奇珍,于这清河县最底层的呻吟与饥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真正的根基,需要扎在泥土里,扎在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被赵家盘剥得只剩一把瘦骨头的佃农心坎上。
初夏的风,裹挟着日渐浓郁的暑气和河畔湿润的水汽,吹过城南那片曾经荒芜、如今却被规整得生机勃勃的坡地。绿意不再是稀稀拉拉的杂草,而是连成一片、郁郁葱葱、肥厚宽大的薯叶!叶片在阳光下油亮得几乎反光,层层叠叠,如同一片起伏的绿色海洋,一直蔓延到远处河岸。这是沈微以“沈记”名义,用窑厂第一笔进项预付的定金,与几十户最贫苦、最无路可走的佃农签下契约,试种下的希望——红薯。
窑厂那边,新式窑炉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火焰,玻璃器皿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周大山带领的工匠们挥汗如雨,空气中弥漫着灼热与希望。沈微却将更多的心神,投向了这片绿色的海洋。她时常带着阿七,顶着日渐毒辣的日头,行走在田埂间。不再是清冷孤高的“妖女”或“神医”,她挽起裤脚,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衫,蹲下身,仔细查看薯叶的长势,用手指捻开垄间的泥土,观察块茎的膨大情况。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泥土,她却浑然不觉,眉宇间是专注与期待。
“沈姑娘,您看这叶子,多肥实!”
“是啊是啊,往年这时候,地里光秃秃的,哪见过这么旺的势头!”
“沈姑娘,这垄沟还要再深些吗?”
“东家,您给的这苗子,真是神了!才两个多月,藤就爬满了!”
每当她出现,那些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便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敬畏。佃农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希望。他们叫她“沈姑娘”、“东家”,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亲昵与信赖。沈微耐心地解答着问题,指点着培土、翻藤的技巧,声音平和,没有半分架子。她看着那些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的脊梁,因这片蓬勃的绿意而挺直了几分,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光,一种奇异的暖流,如同细小的温泉,悄然浸润着她因人心凉薄而结着硬痂的心湖。这暖流与玻璃带来的财富狂喜截然不同,它更踏实,更绵长,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韧劲。
阿七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姐姐蹲在泥地里,和那些最穷苦的农人细细交谈,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和专注的侧影,少年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自豪。这才是他的姐姐,心怀悲悯,脚踏实地。
这一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露水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沈微正与窑厂赶来的账房先生核对一批新订单的银钱支出,老宅那扇加固过的院门外,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压抑着巨大兴奋的嘈杂声。
“沈姑娘!沈姑娘!开开门啊!”
“大喜!天大的喜事!”
“成了!成了啊!”
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夹着狂喜的颤抖,是村东头王老实的声音!沈微心中猛地一跳,放下手中的账册,快步走向院门。阿七已抢先一步拉开了门闩。
门开处,景象让沈微和阿七都瞬间怔住!
门外狭窄的土巷,几乎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打头的正是王老实,他身后跟着几十个当初签了契约的佃农,还有更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色,眼睛瞪得溜圆,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肩上扛着、怀里抱着、甚至用独轮车推着的——红薯!
不是想象中的稀稀拉拉,而是堆积如山!沉甸甸的、沾满新鲜湿润泥土的红薯,如同一个个饱满的奇迹,在熹微的晨光下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和丰收的喜悦!
王老实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猛地将肩上沉甸甸的大竹筐放下,竹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颤抖着双手,从筐里捧出几个红薯,每一个都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皮色紫红鲜亮,形态饱满滚圆,有些甚至因为过于肥大而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雪白微黄的薯肉!
“沈姑娘!您看!您快看啊!”王老实的声音带着哭腔,高高举起手中的红薯,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挖出来了!都挖出来了!老天爷开眼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薯!一窝藤下面,密密麻麻,全是!全是宝贝啊!” 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红薯光滑的表皮,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我老王种了一辈子地,刨过多少土坷垃,就没见过这么肯长的东西!这一亩坡地…这一亩坡地怕是能出…能出两千斤!两千斤啊!” 最后那个数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宣泄!
“两千斤?!”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这个数字,对于世代在贫瘠土地上刨食、亩产粟米不过二三百斤的佃农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是梦里都不敢想的神迹!
“我的天爷!王老实你没疯吧?”
“两千斤?那得堆成山了!”
“快!快让我看看!”
“真的!是真的!你看老李家推的那车!”
“神了!这红薯真是神了!”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围向王老实和旁边其他佃农带来的红薯筐。一双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沉甸甸、沾着湿泥的红薯,掂量着,惊叹着,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和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喜悦!有了这些红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冬天不会饿死!意味着家里的老人孩子能吃饱肚子!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对抗赵家沉重租子的一丝喘息之机!
“沈姑娘!活菩萨啊!”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妪,颤巍巍地挤出人群,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沈微面前,布满青筋的双手死死抓住沈微的裙角,老泪纵横,“老婆子一家七口,去年冬天饿死了俩娃啊!要不是您…要不是您给这红薯苗,签了契…今年…今年我们一家子都要填了乱葬岗啊!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活菩萨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使不得!快起来!”沈微心头剧震,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急忙俯身,用力搀扶起老妇人。老人枯瘦的手臂硌得她生疼,那绝望的哭诉和此刻狂喜的泪水,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沈姑娘大恩大德!”
“红薯娘子!您是救苦救难的‘红薯娘子’啊!”
“对!红薯娘子!”
“红薯娘子!”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红薯娘子”,这朴素又饱含深情的称呼,瞬间点燃了人群的共鸣!饱含着最底层农民最质朴、最狂热的感激!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了狭窄的土巷,直冲云霄!
“红薯娘子!红薯娘子!”
沈微站在人群中央,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感激和赞誉包围着。无数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不再是曾经的猜疑、憎恶或贪婪,而是纯粹的、炽热的、如同仰望神明般的敬仰与感恩!那一声声“红薯娘子”,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汹涌地冲刷着她心湖深处那层由愚昧和恶意凝结的寒冰!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满足感和成就感,如同温热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这感觉,远比那九千九百两银票带来的眩晕更加厚重,更加踏实!它源于土地,源于生命,源于她亲手播下的种子结出的、能真正填饱肚子的果实!看着那一张张因丰收和希望而焕发光彩的黝黑脸庞,看着那一筐筐、一车车沉甸甸、象征着生存与尊严的红薯,一股强烈的、惠及乡梓的豪情在她胸中激荡!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她力量真正的根基!
“大家静一静!”沈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饱含期待和感激的眼睛望向她。
沈微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朗声道:“丰收是老天爷赏脸,更是诸位乡亲辛劳耕作的结果!沈微不敢居功!当初签下的契约,今日便是兑现之时!”她侧身,指向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场地——那是窑厂旁边临时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此刻已搭起了简易的凉棚,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台黄铜大秤。窑厂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学徒穿着整齐的号衣,精神抖擞地站在秤旁。周大山亲自带着几个老师傅维持秩序,而窑厂的账房先生,则端坐在桌子尽头,面前摊开厚厚的账册,旁边放着沉甸甸的几大箱铜钱和散碎银子,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所有签约农户,凭契据排队!过秤!当场结算银钱!沈记按契约价,一斤红薯,五文钱,现钱结算,绝不拖欠!”沈微的声音斩钉截铁,清晰地传遍全场!
“五文钱一斤!现钱!”
“老天爷!真的给现钱!”
“沈姑娘说话算话!真菩萨啊!”
人群再次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契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直到此刻,看到那黄澄澄的铜钱和雪白的银子,听到“现钱结算”四个字,佃农们心中最后一丝忐忑才彻底烟消云散!巨大的喜悦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每一个人!
秩序很快在周大山等人的指挥下建立起来。长长的队伍如同蜿蜒的长龙,从窑厂空地一直排到了土坡下。每一个农户扛着、推着、抱着自己田里挖出的红薯,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期待。
“王老实家,坡地一亩三分,净薯重两千一百八十五斤!计钱十贯九百二十五文!”负责过秤的学徒嗓门洪亮,报出数字。
账房先生手指如飞,拨动着算盘珠,噼啪作响,随即高声唱和:“王老实,十贯九百二十五文!点钱!”
学徒立刻将早已数好、用红绳串好的十贯铜钱(一万文)和九百二十五枚散钱,哗啦啦倒在王老实早已摊开的粗布包袱皮上!铜钱碰撞,发出清脆悦耳、如同仙乐般的声响!
王老实看着眼前这一小堆黄灿灿的铜钱,整个人都傻了!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去摸,又不敢摸,仿佛那是烫手的山芋。十贯钱!他种了一辈子地,给赵家当牛做马,也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钱!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这不是悲伤,是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喜悦和宣泄!
“李老栓家,坡地九分,净薯重一千七百六十斤!计钱八贯八百文!”……
“张寡妇家,坡地七分,净薯重一千三百四十斤!计钱六贯七百文!”……
“赵铁牛家……”
唱名声、算盘声、铜钱倾倒的哗啦声、以及农户们或激动哽咽、或放声大笑、或喃喃自语感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清河县从未有过的、充满了泥土芬芳和财富气息的丰收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红薯的泥土清香、铜钱特有的金属气味,还有汗水蒸腾的味道。每一种气味都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沈微没有站在凉棚下,而是静静站在不远处一个稍高的土坡上。阿七陪在她身边,少年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人人脸上洋溢着希望红光的景象,激动得小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沈微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沸腾的场面。看着王老实捧着铜钱痛哭流涕,看着李老栓咧着嘴,小心翼翼地将一串串铜钱往怀里塞,看着张寡妇抹着眼泪,一遍遍数着那救命的钱,嘴里不停念叨着“娃有饭吃了,娃有饭吃了”……看着那些曾经麻木、绝望的脸庞,此刻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点亮。
一股深沉而浩大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房。这满足感,厚重如脚下的大地,温暖如初夏的阳光,远比玻璃带来的财富更让她感到踏实和安宁。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正实实在在地改变着这些最卑微之人的命运,为他们灰暗的生活撕开了一道充满光亮的缝隙。这“红薯娘子”的称呼,不再是虚名,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荣光,是深扎在清河县这片土地上的根!
她的声望,在这一筐筐红薯、一串串铜钱的见证下,如同那坡地上疯长的薯藤,无声而坚韧地,深深扎进了每一个清河县百姓的心坎里。这声望,不再是悬于高阁的玻璃奇珍,而是如同这遍野的红薯,带着泥土的厚重与生命的温度,真正地惠及了乡梓,成为她对抗赵家、立足清河最坚实、最不可撼动的根基!
夕阳熔金,将堆积如山的红薯和忙碌的人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沈微站在土坡上,身影被拉得很长。她微微扬起头,感受着晚风拂面,带着泥土和丰收的气息。心湖深处,那块巨大的寒冰,在这片充满生机的金色暖意中,终于发出了清晰而持续的碎裂声,露出了底下柔软而充满力量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