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沈记”店铺封闭的空间里不安地跳跃,将小桃和张大娘伏案誊抄的身影拉长、扭曲在斑驳的墙壁上。笔尖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与门外街道上隐约传来的、如同梦魇般的混乱喧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窒息的死亡序曲。空气里弥漫的艾草苍术浓烟也驱不散那沉甸甸的恐惧。
沈微如同凝固的礁石,伫立在仅存的那块未被完全封死的玻璃窗前。窗外,天色已从最深沉的黑,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铁锈般的灰白。柱子哥和强子哥尚未归来,时间如同缓慢滴落的毒液,每一秒都煎熬着她的神经。靠山村工坊能否在疫魔爪牙伸入前武装起来?那些誊抄的手册,能否如星火般及时点亮绝望的角落?县衙……那扇紧闭的大门后,坐着的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焦灼时刻,后院的木门传来三短一长、极其轻微的叩击声——是柱子哥约定的暗号!
沈微的心猛地提起,一个箭步冲过去,拔开门栓。柱子哥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浑身湿透,沾满泥泞,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
“沈姑娘!成了!”柱子哥声音嘶哑,带着剧烈喘息,却迫不及待地汇报,“工坊那边……老李头接了手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立马点了十几个识字的,连几个半大小子都叫上了!油灯点了十几盏!全在玩命地抄!生石灰库房都打开了,艾草、金银花熬的大锅就没停过!按您手册的法子,工坊里里外外都泼了石灰水!老李头说了,天亮之前,靠山村家家户户,墙头上都能塞进去一份!”
柱子哥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里面是厚厚一叠工坊那边连夜誊抄的手册副本,墨迹尚新:“这是第一批抄好的!老李头让俺先带回来!强子哥那边……王掌柜也接上头了,银子使下去,那些‘地头蛇’眼睛都绿了,拍着胸脯保证天亮就拿着册子去窝棚区吼!”
巨大的欣慰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沈微心中部分冰冷的焦虑!靠山村稳住了!希望的种子已经撒下!现在,只剩下最关键、也最凶险的一步——**撬开县衙的大门!**
“柱子哥,辛苦!换身干衣服,吃点东西,守好这里!”沈微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如同接过千钧重担。她没有丝毫犹豫,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墨迹淋漓的《清河县时疫简易防疫手册(初稿)》原稿,一把抓起,连同包袱里誊抄的副本,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小桃,张大娘,看好家!”沈微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锐利如刀锋,“我去县衙!”
“沈姐姐!”小桃吓得站起来,小脸煞白,“外面……外面太乱了!县衙门口全是兵!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是啊沈姑娘!使不得啊!”张大娘也慌了神,“那些官老爷……哪会听咱们的?去了也是白去,搞不好还要挨板子!”
沈微看着她们惊恐担忧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恐惧?她当然恐惧!门外是如同炼狱般的混乱县城,县衙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此去凶险万分,稍有不慎,轻则被乱民所伤,重则触怒官威,身陷囹圄!
然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熔岩般在她胸腔里奔涌!手册在她怀中散发着微热的温度,仿佛承载着无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灵的最后希望!系统冰冷的任务提示如同悬顶之剑!她若不去,靠山村或许能独善其身一时,但整个清河县必将沦为下一个柳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堵青灰高墙,挡得住乱民,挡得住瘟疫吗?
**为民请命的勇气!** 在这一刻超越了所有对个人安危的考量!她不是为了当英雄,她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她身后的所有人活下去!
“我必须去!”沈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之!守好这里,等我回来!”
她不再多言,猛地推开后院小门。深秋凛冽的晨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街道上,混乱的景象比昨夜更甚!抢粮的人群如同疯狂的蚁群,冲击着几家尚未完全关闭的粮铺,打砸声、哭喊声、叫骂声震耳欲聋!远处有浓烟滚滚,火光映照着混乱奔逃的人影。几个形容枯槁的难民蜷缩在墙角,发出绝望的呻吟。
沈微深吸一口气,将粗布包裹的手册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护住最脆弱的火种。她拉低了头上的斗笠,用布巾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她没有选择混乱的主街,而是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钻入狭窄污秽的小巷。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巷子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不时有面目狰狞、眼神狂乱的暴徒从岔路冲出,沈微或利用杂物躲避,或凭借敏捷的身手和出其不意的冷静闪开。有一次,一个挥舞着菜刀的癫狂汉子几乎与她擦肩而过,刀刃带起的冷风刮过她的鬓角!沈微心脏狂跳,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迅速隐入更深的阴影。
当那熟悉的、朱漆斑驳的县衙大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沈微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大门紧闭,门前空地却如同修罗场!数十名手持水火棍、腰挎长刀的衙役如临大敌,排成密集的阵列,棍棒刀锋对外,组成一道冰冷的防线。防线外,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人群!衣衫褴褛的难民、面黄肌瘦的贫民、哭喊着亲人姓名的妇人、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老弱……他们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嚎和哀求:
“青天大老爷!开仓放粮啊!”
“救命啊!我孩子快不行了!”
“县尊大人!发发慈悲吧!”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县太爷!”
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击着衙役们紧绷的神经。衙役头目脸色铁青,嘶声力竭地吼叫着:“退后!都退后!冲击县衙,格杀勿论!”棍棒无情地挥舞着,将试图靠近的难民打翻在地,惨叫声更添凄厉!
沈微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阵势,别说她一个村女,就是只鸟也飞不进去!强闯?无异于自杀!
怎么办?难道要功亏一篑?
就在这绝望之际,沈微的目光猛地捕捉到县衙东侧角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两个衙役恭敬地迎入门内!靛青布袍,身姿挺拔,正是萧砚!他似乎正要进门,脚步却微微一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躲在街角阴影中的沈微身上!
那目光,深邃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沈微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萧砚的方向,高高举起了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粗布包裹!她的动作在混乱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但萧砚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那包裹上!
隔着汹涌的人潮和绝望的哭喊,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沈微无法言语,只能用眼神传递着最急切的恳求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萧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身边衙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衙役面露难色,但在萧砚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挤出人群,朝着沈微藏身的角落快步走来。
“沈姑娘?”衙役压低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萧公子让您……跟我来。”
希望如同闪电般照亮黑暗!沈微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紧随衙役,在混乱人群的边缘,绕到县衙东侧一处极不显眼的、仅供仆役出入的小角门。衙役与守门人低语几句,沉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沈微闪身而入,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外面地狱般的喧嚣瞬间隔绝。
角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直通县衙二堂。沈微被衙役引着,穿过肃杀寂静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也无法掩盖的、一种腐朽的恐慌气息。最终,她被带到二堂西侧一间耳房门口。
“沈姑娘稍候。”衙役低声说了一句,便垂手立在门外。
沈微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推门而入。
耳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萧砚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死寂的庭院。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容,但沈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凝重和疲惫。
“萧公子。”沈微屈膝行礼,声音因紧张和奔波而有些沙哑,却竭力保持着镇定,“事态紧急,沈微斗胆求见!”
萧砚的目光落在她怀中那个被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上,眼神微凝:“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沈微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将包裹放在桌上,一层层解开粗布,露出里面厚厚一叠墨迹淋漓的手册——最上面是她那份写满标注的原稿,下面则是工坊誊抄的副本。她双手捧起那叠沉甸甸的纸张,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递到萧砚面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与坚定:
“这是沈微连夜整理的《清河县时疫简易防疫手册》!瘟疫根源并非鬼神,而是毒水、毒食、毒秽中肉眼不可见的‘疫毒’!此手册详列饮水净毒、食物禁忌、病人隔离、环境消杀、药物防范等保命之法!句句源自实证,字字关乎生死!柳林惨状在前,清河危在旦夕!恳请萧公子,将此手册速呈县尊!力主全县推行!迟一刻,便是千百条人命!”
萧砚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落在手册封面那几行醒目的标题和沈微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传来远处混乱的、模糊的喧嚣。
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叠厚厚的、承载着无数生命重量的纸张。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抬眼看着沈微,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审视,有难以置信的探究,更有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凝重。
“疫毒?非鬼神?”萧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沈姑娘,你可知,此言若传出去,便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沈微只知人命关天!”沈微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鬼神之说若能救人,柳林县何至于十室九空?手册之法,虽不能起死回生,却可阻疫毒传播,保未病之人生机!请萧公子明鉴!”
萧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低头翻开了手册的第一页。他的目光极其专注,一行行扫过那些用最直白语言写就的、却蕴含着超越时代智慧的保命法则:“毒水禁生饮……沸水一刻钟杀毒……明矾澄清……草木灰石灰净水……生冷禁食……病人即刻隔离……呕吐排泄物石灰覆盖……艾草苍术药汤强正气……”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当看到“疫毒(微小毒虫)”的标注和“霍乱弧菌变异株(高烈度)”几个被沈微用炭笔写在一旁的、只有她能看懂的潦草小字旁注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纸张的边缘!
震惊!无以伦比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萧砚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这份手册的内容,其逻辑之清晰、措施之具体、针对性之强,远超他所知的任何医书典籍!尤其那“疫毒说”,虽未点明“细菌”,却直指瘟疫传播的本质!这绝非一个寻常村女所能杜撰!更非鬼神之论可以解释!
良久,萧砚缓缓合上手册。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沈微,眼神中的审视和疑虑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锐利光芒和深沉的凝重。
“沈姑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此手册,从何而来?”
沈微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迎上萧砚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语气坦然却不容置疑:“师门秘传,辅以沈微亲历柳林难民所述惨状,结合本地物产,整理而成。真伪如何,萧公子可遣人按手册之法,于难民窝棚区择一小片试验!三日之内,若无法遏制新发病例,沈微甘愿领受妖言惑众之罪!”
她的回答半真半假,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底气!知识被认可的渴望,如同暗流般在她心底涌动!
萧砚紧紧盯着沈微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沈微坦然回视,目光清澈而坚定。耳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目光交汇处,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
最终,萧砚移开了目光,看向桌上那叠手册,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锋利的弧度。他没有再追问来源,而是拿起那叠手册,转身大步走向耳房门!
“沈姑娘在此稍候。”他丢下一句话,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沈微独自站在昏暗的耳房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不知道萧砚会如何说服县令,不知道这份凝聚了她心血和希望的手册,能否撬动那腐朽的官僚机器。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耳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县衙主簿惊慌失措的呼喊:“大人!大人三思啊!这……这妖言惑众之言,岂能……”
“闭嘴!”一个威严而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赫然是清河县令!紧接着是萧砚那清冷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妖言?此乃救命良方!柳林尸骨未寒,清河欲步后尘乎?即刻照此办理!若有阻挠,以通敌论处!”
沈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县令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最后的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对瘟疫)和萧砚的威势压垮,“传本县谕令!张榜!全城张贴此《防疫守则》!着各房书吏、衙役、里正,即刻抄录,分发各坊各乡!晓谕全县百姓!凡有违此令者,严惩不贷!另,开常平仓!设粥棚!按守则之法,沸水煮粥,石灰泼洒!快去!”
轰!
如同惊雷在沈微耳边炸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慰**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成了!真的成了!她的知识,她的手册,被认可了!即将成为拯救这座县城无数生命的武器!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她沾满灰尘的脸颊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历经艰险、孤注一掷后,终于看到希望曙光的、纯粹的、滚烫的欣慰之泪!
门被推开,萧砚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手中拿着那份手册的原稿,脸色依旧沉静,但看向沈微的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欣赏,有探究,更有一种仿佛重新认识般的郑重。
“沈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清河县数十万生灵,或因此册而活。此功,萧某代县令,代百姓,记下了。”
沈微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屈膝深深一礼:“沈微不敢居功,只求此册能真正救人性命!萧公子高义,力排众议,沈微……感激不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份为民请命的勇气终于得到了最有力的回应,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和责任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萧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窗外:“县衙已动,但前路依旧艰险。沈姑娘,你的工坊,便是这防疫守则的第一个‘示范点’。守好它,便是守住了清河县防疫的‘星火’。”
“沈微明白!”沈微挺直脊背,眼神无比坚定,“工坊在,沈记在,防疫的星火便在!”
当沈微再次走出那扇沉重的角门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街道依旧混乱,哭嚎声依旧不绝于耳,但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几个衙役正拿着浆糊桶和厚厚的告示,在残破的墙面上奋力张贴。告示上,正是她那份手册的核心条款!虽然字迹略显潦草,但“毒水禁生饮”、“沸水杀毒”、“病人隔离”、“生石灰覆盖秽物”等字眼,如同利剑般刺入每一个识字或不识字的百姓眼中!
远处,县衙方向,沉重的粮仓大门在衙役的吆喝声中缓缓开启,象征性地开始放粮。粥棚也在搭建,虽然杯水车薪,混乱不堪,但至少,官府这台锈死的机器,终于被萧砚以雷霆手段和她那份手册撬动了一丝缝隙!
沈微站在喧嚣与混乱的街头,看着墙上那墨迹淋漓的告示,看着人们或茫然、或惊疑、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向告示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激荡。为民请命的孤勇,知识被认可的欣慰,前路依旧凶险的沉重,以及对萧砚那深不可测身份的更深疑惑……交织在一起。
但此刻,她心中最强烈的,是那份沉甸甸的、刚刚被点燃的救世(自救)之火!她抱紧了怀中仅剩的几份手册副本,如同抱紧了燎原的火种,转身,再次融入了那混乱而充满希望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