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高二娘子重复一遍温清宁的问题,垂眸沉思良久,转身搬来一个小小的泥炉。
她把泥炉里烧过的炭灰刮倒出来,又燃了一块新炭放进去,指着那些炭灰给出答案:
“因为我觉得不值得……过去的事就像这炭灰,翻出来不仅无用还会让人花力气收拾。父兄他们要利用女子去设计左归朋,对于左归朋来说再严重也不过是挨顿板子,至于其他,也就是伤个名声而已。
“可左归朋的名声已经那样,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反倒因着这事,引出世人的好奇,把那些被施子春和左归朋欺辱过侥幸存活的女子再次牵扯进来,让她们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话间,高二娘子把茶壶放到泥炉上,一不小心,手指碰到泥炉,被烫的缩了回去。
她望着没有红肿也没有烫伤的手指微微有些出神,几息后幽幽道:
“过去的事情不论有没有解决,都会过去,何必再翻出来惹人伤痛?不过一桩婚事,一个名声罢了,不值得,也没必要。且那事在我看来,根由在我识人不清,与旁人无关。”
她顿了顿,眼睫颤动:“这世间之事皆是因果,我那时若不出门,便也不会惹出左归朋,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每个人终会迎来上天降下的报应,在此终了是我的果,而左归朋的死亦是他的果。”
温清宁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神色看似平和,实则陷入自我愧疚厌弃的女子。
“听说郡君和安陆侯府的大公子退亲了。”高二娘子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安慰,“沈大公子虽然儒雅俊秀,但他在女子一事上太过多情,后宅杂乱,是非良配,退亲其实是好事。不知郡君可有再择良人?”
温清宁点点头:“有一个人选,虽然还未正式定下,但我已经将他的庚帖烧给父母,不出意外应该会嫁给他。”
“听说郡君得温公真传,你若嫁他,他可会阻你验尸查案?”高二娘子突然问道。
“武安侯亲眼见过我验尸,不止一次,我现在便是在帮他查案。”温清宁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虽未明说,但成亲之后想来不会阻拦我做自己的事。”
“武安侯沈钧行?”高二娘子大吃一惊,面上的平淡瞬间破碎,“他不是沈大公子的……”
“是沈沐怀的叔叔,我如果嫁给他,那就是沈沐怀的婶、娘。”温清宁说到后面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沈沐怀母亲楚安娘做过的那些事,她又补上一句,“和楚大夫人便是妯娌,他们怕是要气得睡不着了。”
高二娘子满脸震惊地上下打量着温清宁,目光中是掩饰不住地探究与好奇,良久后似乎想到什么,长叹一声:“唉!女子嫁人与其他不同,需得深思熟虑,莫要意气用事。”
话才出口,又觉欠妥,添上一句:“不过倘若能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倒也不必理会世俗的眼光。”
温清宁望向高二娘子,意有所指道:“其实遇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只要懂自己,明白自己想要的就可以。这般说来似乎有些冷情,但在我看来夫君、子嗣、友人、身份都不过是我们这一生的点缀。女子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当绞尽脑汁、耗尽心力都无法改变外事,又要活下去时,不如换个想法。
高二娘子瞳孔微微一颤,被她这话惊得愣在原地。
温清宁捏了些炭灰放在掌心,像个孩童一般搓捻着玩,一面说道:“炭就是炭,炭灰也只是炭灰。炭灰能擦洗锅具,能吸水防潮,也能驱虫治病,是现在可用之物,不是过去留下的伤痛。
“随着时光流逝,人也好,事也好,确实是都会成为过去,但留下的感受不会。美好之事会让人时时回忆,成为以后的支撑。而曾经的痛苦会成为顽疾,似疥疮一般越来越严重,不是把人逼疯就是把人逼死。”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脸上笑容忽然消失,神情肃穆:
“二娘子觉得左归朋的死是因果报应,我却觉得是顽疾变重。我见过许多因报仇杀人的人,大部分人大仇得报后不仅没有解脱,反而陷入更深的悔恨之中。而剩下的少部分人,则进入另一种极端——以杀止恶。
“而这‘恶’是什么,则由这些人自己判定,也许是恶行,也许是恶念,也许仅仅只是一时气愤下的恶言。二娘子既然在此修行,那便应该明白,佛家讲究的是放下,而不是放纵。”
高二娘子发现温清宁对自己的称呼变了,她不再称呼自己“尼师”,用的是世俗的称呼。
她的脸上浮现茫然和沉思,只觉得面前的温清宁变了样子,喃喃道:“佛婢……”
听到这一声低唤,温清宁联想到高二娘子前面说的“伯仁因我而死”的话,心中生出猜测。
高二娘子从沉思中醒来,视线聚拢,面前的女子变了回来。
“郡君想问什么?”
温清宁眸光流转,一边观察高二娘子的表情变化,一边缓缓问道:“想向二娘子问一个女子,那女子因二娘子结识左归朋,后因左归朋……香消玉殒。”
此问一出,高二娘子面色瞬间惨白:“你们还是查到佛婢了?”
温清宁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好似自己真的已经查到这个名叫“佛婢”的女子一般点点头,顺着高二娘子的话问道:
“原来她叫佛婢。左常侍府的人说话遮遮掩掩,提起左归朋与那些女子之事,说得轻描淡写,若不是听过左归朋的一些事,还真叫他们糊弄了过去。那叫佛婢的女子真的死了吗?左府的人说左归朋的死是佛婢所为……”
“不可能!”高二娘子突然激动起来,出声打断温清宁的话,“莫说佛婢已经死了,便是还活着,她也不会做害人之事,哪怕那个人伤害过她!”
温清宁在心里细细咂摸着“佛婢”这个名字,紧紧盯着高二娘子,沉声反问:“为什么不会?是因为她自小受佛法熏陶吗?”
高二娘子沉默了,她没想到温清宁他们连佛婢的身份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