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和中望着离去唤人的须摩,为自己斟了一盅“细腰舞”,笑道:“侯爷此举可要伤了佳人心呢。”
他一面嗅闻酒香,一面说着,“绵软似细腰,佳酿似娇娘……这般好闻,稍后下官也带一坛回去。”
察觉到沈钧行看过来的目光,他笑着解释,“下官娘子好酒,却量浅,这酒不醉人亦不上头,想来她会喜欢。”
沈钧行眉尾轻扬,目光却落在竹和中拈着酒盅的手指上。
时人以蓄甲为风尚,其中尤以文人为最,朝中文官蓄甲者十之八九,就连一些武将也会将小指指甲留长,以此表明自己并非俗人。
而竹和中非但没有蓄甲,就连手指也与一般文人不同——手指粗糙且指腹上满是深浅不一的细痕。
“府令这手倒是与其他文士不同。”
竹和中放下酒盅,低头看了眼手掌,搓捻着指腹,语气感慨:“下官未释褐前曾以木雕养家,如今虽已衣食无忧,但闲暇时仍旧喜欢雕些玩物。”
沈钧行赞了一声“巧手”。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须摩怀里抱着账本,身后跟着六位当垆娘。
沈钧行视线从六人身上依次滑过,冷声问道:“谁向施子春卖过酒?”
片刻后,一个长相秀丽但身材玲珑,戴着繁复璎珞的女子往前踏出半步,细声回话:“奴唤阿深,见过侯爷、府令。奴曾向施小公子卖过几回酒,但那已是上月的事。”
女子似乎有些害怕,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发抖,引得璎珞在鼓囊囊的胸上发颤。
竹和中轻咳一声,把目光放在手中的酒盅上。
沈钧行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地盯着阿深,陡然喝问:“你可做了什么亏心事!”
阿深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急声辩道:“施小公子的死和奴没有关系,他那人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只睡了奴两回,不,是三回就再不肯碰奴,便是后面两次唤奴过去,除了买酒,便让奴……让奴陪左大公子。”
“咳咳咳……”竹和中瞬间尴尬出一串咳嗽声。
沈钧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问道:“可再点过别人?”
“咱们这儿的规矩,一个客人只能固定一个当垆女。”须摩在旁插话道,“这儿说到底还是卖酒的,谁卖出了酒,谁便能提一份钱,如果客人想换谁就换谁,那这酒肆干脆从东市搬到三曲里面好了,再说,换来换去的也容易坏了她们姐妹的关系不是,郎君,您说须摩说的对吗?”
沈钧行不置可否,挥手让其他人下去,一面翻开账本,一面对须摩吩咐道:“将施子春买过的酒送一份过来。”
须摩一愣:“全部?”
“全部。”沈钧行手指点在账本上,“要未启封的酒坛,每一种酒都配一个酒杯。”
“郎君,这……”须摩有些犯难,“那足有十几种。”
啪!
两块叠放的金饼落在桌上,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审视的目光。
“拿钱上酒,或是本侯让差役来押人、搬酒。”
堪称冷漠的话听得须摩面色几变,几息后垂眸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下去搬酒。
“奴去帮……”
“你留下。”
阿深才开口,便被沈钧行打断。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须摩抿唇看了看沈钧行,又看了眼阿深,眼眶一红,急步退了出去。
沈钧行好似没有看到一般,视线依旧停在阿深身上。
“用的什么香?”
此言一出,气氛便有些诡异起来。
阿深面上一红,弱弱回道:“柔繁,不是什么出名的香料。”
沈钧行不动声色地嗅闻了一下,暗暗记下香味,问道:“此香何用?”
阿深下意识抬头望了他一眼,接着飞快低头,声如细蚊:“可安神。”
沈钧行眉心微动。
竹和中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起身把地方让出来,想了想,屁股才将将抬起,便又听沈钧行说道:“稍后你来记录。”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悬挂的算袋,竹和中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侯爷,可否多说几句话?”
沈钧行想起王炳他们的经历,解释道:“其后费口舌的地方太多,你能听懂便可。”
竹和中张了张嘴,无声地叹了口气,暗道:没听说过武安侯不喜言谈啊。
说话间,一坛坛酒配着酒杯送进了屋子。
沈钧行对着账本看了一圈,确认无误后说道:“阿深唱酒名、斟酒,府令记录。”
二人表情茫然的道了声“是”。
“此酒名叫梨花春,是去岁冬日所酿,今春所熟,侯爷请品鉴。”
阿深捧着酒杯,身体前倾,手臂越过桌子送到对面。
浓郁的酒香里混着淡淡的果香和花香,是梨花春特有的味道。
而此时这些味道里又掺杂了名为“柔繁”的香气。
沈钧行维持上身直立,将面前的酒杯想象成那具本应该摆在敛尸房中的无头尸体。
“不是梨花春,换。”
竹和中扭头看了他一眼,在方才记下的“梨花春”旁写了一个“否”字。
“此乃湓水酒,由湓水酿制而成,饮之易醉”
湓水酒带着它特有的清新水汽裹着香料的味道赶走了梨花春的酒香。
“不是。”
被沈钧行否定的湓水酒旁同样多了一个“否”字。
“这是娇儿白,虽然和白酒一样都是由白米酿造,但酿造者不同,娇儿白由及笄之年的女子酿造。”
“换。”
娇儿白酒才一送到沈钧行面前,就被否定。
西域而来的葡萄酒、侧柏酿造柏叶酒、若耶溪水酿制的若下酒、菖蒲酒、松醪酒……
就在阿深换到手臂发酸连酒名还未报出时,忽然听到一声天籁之音。
“这是什么酒?”沈钧行拧眉问道。
“这酒名唤十觞不醉,是奴家酒肆独有。”阿深忙不迭回道。
沈钧行细细嗅闻,觉得味道像又不像。
十觞的酒香加上阿深用的香便与施子春尸体上的香味像了五成,不像便是因着那剩下的那五成。
“为何叫‘十觞’?”竹和中好奇问道,“可有什么典故出处?”
阿深轻轻摇头,解释道:“因为这酒太烈,便是酒量再好的人至多饮上十杯就一定会醉倒。”
“你可知本侯为何会来此?”沈钧行突然肃声问道。